深院月 之三十三

日暮時分,提著食盒的大嫂馬氏,只牽著五歲的女兒芳蘭,一個下人也沒帶,走到佛堂。

大郎昨天就認了三叔的冤,嫡母無處洩恨,賞了大郎兩個耳光,命他來佛堂跪著謝過。公爹居然不講話,安頓了轉頭就走,不知道去哪個姨娘的院子裡。

她輕嘆一聲,喚了聲,「夫君。母親讓你起來了…」大郎這才應了一聲,從黑漆漆的佛堂走出來,也沒選地方,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眼睛都是紅絲。

幸好她攏人還有一套,守門的睜隻眼閉隻眼,但看起來,他昨晚也沒睡。她把食盒的飯拿出來,大郎餓狠的,狼吞虎嚥,她細聲勸著慢吃,遞湯給他,幫他擦著額頭的汗。

「妳怎麼自己來了?」大郎埋怨,「有身子呢。」

「蘭兒討著要爹。而且…都滿三個月了,只是還沒顯懷而已,不礙事。」她笑著,對看守的下人笑笑,打了賞,讓他們下去休息。


大郎看著旁邊乖乖坐著,大眼睛無辜的看著自己的女兒,憐愛的摸了摸頭。「…怎麼了?」

「三叔下獄了。公爹打算把三叔除族譜…婆母鬧著要把我們分出去,不做兩趟事了。」馬氏低聲說。

「…爹還是告了三郎?」大郎的聲音更低。

「不是,是皇上惡了三叔。」

大郎想了想,突然笑出來。「世家子弟養尊處優的,萬事不知。」

尤其不知人情世故,只曉得一些小伎倆小聰明。一出了世家圈子的路數,就茫然不知應對了。偏偏天子就是個不講這套的,三郎又灰了心。

他讀書不成,十四歲就開始幫著打理家裡田莊鋪子,一開了眼界,才知道自己以往是多愚昧無知。

「分給我們的,也不會有多少。爹…也不會過問。」大郎笑了笑,有些愧疚的,「嫁給我,妳竟沒有一天好日子。」

馬氏低頭,忍住了淚。庶子媳婦不是好當的…這些年名義上是嫡媳當家,可家務都是她在處理。公爹妾室甚多,婆母不好相與,二弟妹出身副宰之家,也是個跋扈的。

她能隱忍周全,就是因為丈夫甚是體諒貼心。

「夫妻一體,夫君別說這話。」她撫著肚子,「這麼多年,只給你生了個女兒…你也沒說什麼。我只怕這懷的又是…」

「是女兒我也愛的。」他抱起芳蘭,「放心,分得再少,我也定讓你們吃飽穿暖,給兩個女兒掙嫁妝。我們年輕,慢慢兒來。」沈默了會兒,「終究還是因為我這身分…」

「夫君,我也是庶女。」

他哂然一笑,只是提了食盒,背著芳蘭,牽著妻子的手走。

嫡母哪能不鬧…三郎要除族譜了,二郎傷病交加。只有他這個婢生子好端端的,妻子懷著孩子。萬一是個男孩兒…這威脅真是太大了。

坦白說,能留在族譜上當個庶族遠支他就滿足了,他完全不希罕長房的富貴。

「曾經,我很羨慕三郎。」大郎的笑容轉苦,「他的院子永遠是笑聲最多的。只有他會跟我行禮…而不是刁難我。」

妻子將他的手握緊一點。

三郎,那就是個愛笑的,像是全身的勁兒都使不完,歡騰跳脫。嫡母甚惡他,二郎也跟著學,只有三郎這大剌剌的,會跟他行禮,得了什麼稀奇的好吃的,都會偷偷分他些。

那時候他真是羨慕三郎,羨慕極了。曾經想過,為什麼就早生了兩年,沒托生到太太的肚子裡,為什麼他是個連生母都沒見過的婢生子。

直到那一天,那烈火焚了夜空的那一天,他才漸漸的、漸漸的慶幸,他沒托生在太太的肚子裡。

僥倖得命的三郎日日喊冤,被關到小院子裡,還是喊,喊得嘶啞。但他喊,就沒飯吃。那時他真是害怕,害怕得不得了。他怕太太,但小院子的呼喊越來越微弱,他更害怕。

什麼都不敢做,當時他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半大孩子。他只能省下自己的飯或點心,連話都不敢跟三郎講,翻牆偷偷塞在鐵欄杆上,然後馬上逃了。

待自己的親生兒都這麼狠…他更小心翼翼的討好太太。他怕,怕極了。生死都只是嫡母一句話而已…他只是個卑微,連父親都不在意的婢生子,沒有半點依靠。

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不喊的三郎,再也不笑的三郎,看他一點一滴的慢慢熬乾,沈默如死。

對這個家,他只有恐懼和謹小慎微。妻子受了委屈,只能背後安慰她。十九快二十才娶了這個娘子…長得雖說不很漂亮,但他反而放心了。體貼聰明會看眼色,他珍惜都來不及,哪能有怨言。

「將來可能會窮些時候…但妳放心,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大少爺。就算扛包幹活,也會讓你們好吃好穿。」大郎輕聲,「雖然不能給妳掙誥命…可妳能過些舒心的日子…這些年,真辛苦妳了。」

馬氏飛快的拭去淚,「…我不怕窮,也不辛苦。」夫君長得俊俏,又常在外奔走,卻體貼入微,什麼事都跟她交底。

一個婦人所能求的不過如此。

誥命什麼的,她不希罕。夫君的肩膀,比那些虛的頂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