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四十八

芷荇的確是個聰敏的,甚至常常會詫異如此簡單的事情別人想半天還一團亂麻,非常詭異。

她願意動腦筋的時候,的確是罕有人能及,但就她的個性和經歷而言,實在她很厭恨那些無聊的爭權奪勢,為了利益醜態百出。

當然,沒錢萬萬不能的道理她很明白。但三郎的位置註定他們和撈錢沒有緣份了。但是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過法。在她看來,俸銀祿田就夠一家大小嚼用了,即使風波起伏得這麼厲害,也曾有門可羅雀的時候,但毫無血緣關係的繼外祖卻一再遣人關切,參股紅利也沒在他們最落魄的時候昧下來,反而早早送上門…這些也就夠有餘裕,有個什麼急用也不會輕易拿不出手。

她自己的嫁妝經營得還不錯,將來兒聘女嫁是不用愁的。

錢,夠用就好。食頓不過斤許,眠臥不滿一丈之地。珠翠華服,胭脂水粉,又不能時時刻刻看鏡子,便宜的還不是別人的眼睛?荊釵布裙也就夠了,不妨礙做活爬樹跳屋頂,三郎見了照樣眼睛一亮。


那有什麼理由要去爭更多更奢華的物事兒呢?不當吃不當用的,還得留神別砸了,一個聲響一堆銀子,多心疼。爭權勢更是給自己找麻煩…吃飽沒事幹才會去找堆事兒給自己勞心勞力。

大概是閒出來的毛病兒。真的太閒,何不去學陶侃搬磚,最少鍛鍊到了體魄。

雖然三郎不太跟她講朝廷事,但跟他到處監斬抄家,還看不出首尾,白瞎了她身為傅氏嫡傳的身分。

說起來,慕容那個死鬼前皇真是遺禍千年。有三分腦筋的都知道內不用太監,外不重外戚吧?不用太監這點倒是守住了,但是倚賴皇后(現今太后)娘家人也倚賴得太深了吧?完全是個小事精明大事糊塗的料,只能用間歇性腦麻形容,比羊癲風還嚴重。

對自己的兒子防範忌憚得這麼狠…也就是因為怕兒子等不及讓自己「崩」了當皇帝,對外戚卻信賴放縱…尤其是襄國公,寵信到沒邊。除了外戚們不會威脅到帝位,還有個兒時情誼--襄國公是先帝伴讀。

結果好了吧?十三個皇子,被疑神疑鬼的腦麻父皇逼得結黨自保,骨肉相殘,最後或死或廢得超乾淨…剩下一個遠封在外的順王。這場皇家腦殘的自我攻伐,最大得益者不是天天摔冠冕喊不幹的政德帝,而是趁著先帝跟著兒子們對幹時,無暇國事時,趁機坐大的外戚。

芷荇非常難得的同情起政德帝…這真是個超級爛攤子,是個人就不會想幹。襄國公把持朝政一二十年了,大半個朝廷都是他的人。子弟、門生、爪牙…捐官成風,只差沒叫賣了。銀子呢?國庫空虛得連老鼠都沒有,所有非正常收入都流向襄國公府和一干外戚家裡了。

結果這些傢伙居然有臉罵皇帝賣官鬻爵--起碼賣商家的官爵是虛銜,銀子繳得是國庫。人家都肯腦袋拴在皇帝的腰帶上跟著做事,打通情報路子了,賞個虛銜給後代子孫在家世上墊高一點,讓取得功名的難度降低些…不為過吧?

明顯的,朝廷大臣不這麼想,連史官都義正嚴詞又痛心疾首的濃墨一筆「貪婪昏庸」…好吧,他們是讀書人,筆在他們手底,能怎麼辦呢?

一路跟著三郎砍腦袋兼抄家,芷荇真感嘆。這對「昏君奸臣」也不徹底點,還講究什麼真憑實據。看吧,腦袋砍得太晚,受害的黎民百姓又多又無辜。抄家油水之厚…說富可敵國還真是輕的。

這都是民脂民膏啊。

知道越多越沈重,可憐她的三郎,只能苦苦幫著狗皇帝補破網。外面就收拾得焦頭爛額了,結果後宮還跟著添亂…這些閒得只能宮鬥的女人就不能消停點?

不得不誇獎一下,皇后的政治嗅覺真是史無前例的靈敏,可惜智商高不代表情商高。她目光超準的察覺了皇帝預備將御書房打造成一個真正的政治中心,延攬真正辦事的大臣,把腐爛又冗而無用的朝會架空起來。

仗著她是唯一有皇儲兼國母的身分,她有意識的鹵莽一把…皇帝總不會真的把她砍了。皇帝和太后的矛盾日益加深,皇貴妃是太后的人,皇帝唯一的選擇只有母族不顯的皇后。

只要能逼皇帝為她破例,她就能一步步的往前迫皇帝讓步,直到能夠參與政事…她沒有信心皇帝能活到她的兒子成年,在孩子長大之前,她不能對政事一無所知,甚至需要能左右國事。

將來必要的時候,垂簾聽政的也該是她,不是那個老虔婆。

所以她才使人打了馮知事郎的臉。再怎麼樣,皇帝再怒也只能吞忍下來。連後續皇后都想好怎麼安撫皇帝了…她可以忍,讓那個草莽的下里巴人抱一抱未來的皇帝,稍微親近一點…這是她最重的籌碼。

只可惜,想像很美好,結果卻很殘酷。

莫名的流言差點被廢后,她的兒子被帶走了,交給一個透明人似的賢妃撫養。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但皇帝的態度卻是史無前例的強硬和冷酷。甚至皇貴妃被降為武妃都讓她沒有心情幸災樂禍,她想要回兒子,皇帝殘忍的讓她選:繼續掌理後宮,當好皇后。當然也可以不要,廢后另立也不是只有他這個皇帝別出心裁,備選的人多得是。

但不管怎麼選,皇帝冰冷的告訴她,「朕給過妳機會。但妳別再想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拂袖而去。

只是走錯一步棋,她幾乎全盤皆輸。

太后或許沒有那麼聰明,但她畢竟在後宮打滾了一輩子,沒有去自取其辱--在皇后意圖擅闖御書房之後,皇帝索性把暗衛營養馴的虎豹拉來看門守戶。雖然讓出入的朝臣膽戰心驚,但也徹底斷絕了太后試圖掌握御書房的念頭。

三郎只提過一次,語氣很惆悵。「那一位…心底很不好受。」

慕容家的祖墳大概風水不好。芷荇心底嘀咕。「最少現在他能抱兒子了。只是賢妃…」

「她是老太傅的獨生女…沒有兄弟,族人逼著要發絕戶財,連逃到家廟都躲不過,差點把她逼死了。那一位覺得可憐,破例封她為賢妃,隨便她在宮裡當居士…不然也沒人能庇護她了。」

但是賢妃…並不想撫養皇子。歷經大變,她對世事絲毫不感興趣,雖然沒有剃度,但比尼姑還要尼姑。若不是政德帝護住了她的清白,於她有恩,她不會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可這個宛如世外人的賢妃待皇子比皇帝還好,親力親為,有些笨拙的教個一歲多的孩子認字。現在皇帝多半在賢妃的蕙安宮留宿,卻哄著哭著要母后的兒子睡。

「…他要自己帶孩子嗎?」芷荇睜圓了眼睛。

「再大點吧。」三郎嘆息,低下頭,「我們這種人…」他淒涼的語塞,「太窮。」

所以只要有一個能全心全意相信愛護的人,都會緊著護著,能帶在身邊,一定帶在身邊。

芷荇覺得,她對皇帝的討厭,減少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