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語 之七 謫居(四)

第二天,郎先生眼睛紅紅的來接我,看起來他們下了一夜的棋。

他一來,我就跟他走了。因為我也受不了城主奶奶了。一直跟我講什麼床頭吵床尾和有的沒的,我不如回家生氣,耳根還比較清靜。

扶起拐杖,牽著阿襄,默默跟在他後面。要不是小姑娘一路走一路天真浪漫的唱歌,氣氛真是沈悶透了。


「…不擾亂他的心思,一點勝算都沒有。」郎先生半辯解半道歉的說。

我沒吭聲。

他搔了搔頭,沒再說什麼。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走過了大半個內城,天才剛亮,路上行人還不多。

走到外城,他停了下來,轉過身看我,很認真的問,「朱移,妳很想嫁別人是嗎?其實…」

我是懂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但我一時氣血翻湧,舉起拐杖,狠狠地敲在他頭上。

不說他獃住,我也嚇傻了。

真不愧是大師的得意之作。居然可以敲破神通廣大的半妖額頭…不對,我打他幹什麼?!

心頭一酸,整個氣餒下來。我掏出絹帕,舉手拭他額頭的血。「抱歉,我太暴躁。」

「不太痛。」他接我的絹帕,「其實,世宗早就求過我,想要見妳…」

我變色了,厲聲回他,「不見!」撐著拐杖,我拉著阿襄,急急的往沁竹居走。

「朱移!」他攔著我,「傍晚我就得走了。事兒麻煩,不是十天半個月可以了…我不想彼此懷著氣走。」

我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一臉迷惘的阿襄。「姑娘?別生氣。是阿襄不好嗎?對不起,別生氣…」

「阿襄乖,」我忍住淚,「先回去燒水好不好?等等我想泡茶。」

她點點頭,一蹦一跳的去了。

深深吸了幾口氣,我抬頭注視著郎先生。「郎先生。我知道你以為我在生什麼氣,明明你知道我不是為那個生氣。你以為我是怎麼想的…但你也知道我不是那麼想的。」

忍住嗚咽,「之前或許我也迷惑困擾,有了阿襄以後,我就明白了。我怎麼憐愛阿襄,你就是怎麼憐愛我…就這樣而已。」

我痛惜這樣年輕美好的生命,慘死到魂魄殘缺,卻心底沒有絲毫怨氣,平靜的接受自己一無所有,所以我如此憐愛阿襄,替她梳頭,為她裁衣,與她相伴。

就像是從她那兒看到我不幸的倒影一樣。失去父母、失去家鄉,最後連人類的身分都失去…什麼都沒有。殘缺到連怨恨都不敢,怕連最後一絲人性都因此泯滅。

郎先生大約也在我身上看到類似的倒影吧。我們…我們都是這世間的棄兒,什麼類群都不要。所以心痛,所以回頭,所以垂憐看顧。

並不是要什麼俗世既定關係或收受。

郎先生定定的看我哭,突然俯身將我抱個滿懷。我先是嚇了一大跳,原本想抗拒。但內心漲痛酸軟,往事如潮,想想彼此的孤苦和磨難…我失禮的反抱他,大放悲聲。

「朱移,」他在我耳畔說,「我不讓妳去天上,也絕不准世宗接近妳半步。妳永遠是我的解語花。」

***

傍晚郎先生不得不走,戀戀不捨的說,餘下的棋步他會送簡訊過來,留了一隻手機給我。

呃…我跟郎先生的頭回吵架就這麼結束了,但他和碁宿大人的戰爭才開始…那盤棋他們下足了一個月才分出勝負。

碁宿大人根本不開電腦了,不吃不睡,獨自在客房裡懸空而坐,認真下這盤隔空的盲棋。我猜碁宿不知道用什麼方式直接通知郎先生,郎先生要思索很久才傳簡訊回來。

雖然說郎先生這次辦得事情應該沒有什麼危險性,但耗費心力。這是一起龐大的遺產糾紛,人口牽涉上百,糟糕的是當中種族複雜,除了人類和妖怪,據說還有幾隻雨師妾在裡頭攪和。

真不知道他要怎麼在這樣可怕的「人」多口雜中下這盤碁宿大人這樣認真對待的棋。

最後郎先生疲憊的回來,因為他堅持要下最後幾步。

「哎,大勢已去。」下了三天三夜,郎先生嘆了一聲。

碁宿大人縱聲大笑,「哈哈哈~郎小子,你也有今天!」他神情愉快,宛如雨過天青,「贏了…但也輸了。死狐狸崽子。」

看起來是碁宿大人贏了…但為什麼說「也輸了」呢…轉思一想,我明白了。

碁宿大人全神貫注的下這局棋,而郎先生是在一團混亂、東奔西跑中下這盤棋的。

所以碁宿大人才這麼說。

但我倒因此喜歡這個坦蕩的天仙。雖然還是死都不會跟他去修什麼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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