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夜叉.行 之十九

「何必哭呢?」綠兒笑了起來,雪白的粗布帕子遞過去,「哭泣多傷眼睛,擦擦眼淚吧,女孩兒哭壞了多叫人心疼。」她溫柔的拍拍玉荷,「接下去就沒什麼說的了,八歲到了軍裡,十一歲有了自己的小隊,打了幾年仗,十八歲負傷退了下來嫁人。我的人生前半段就這麼過了。」

輕描淡寫幾筆,卻蘊含多少腥風血雨。第一次殺人的觸感,一直留在心裡頭。劍陷進了骨骼裡,發出咖咖毛骨悚然的聲音。

之後她默默的擦劍,劍鋒龜裂,卡著小小的碎骨、血絲和骨髓。

她不敢吐。吐是一種示弱。她沒有示弱的權利。

「負傷?純陽掌吧?」玉荷擦了淚,「只是純陽掌失傳已久,是誰會千里迢迢到北關施展這招純陽掌呢?」


「我也只聽過,卻沒見過。」慕青點點頭,「自從武當陳道長過世,就不再聽說誰會這招了。」

玉荷深思了一下,「陳道長的大弟子倒是會的。」

「啊?」慕青大吃一驚,「『雲愁劍』楊明峰?沒聽說過呢!他不是病死了麼?」

她困窘了一下,「神醫門規矩,不可以談論病者隱私。且這麼說,娘娘的這一掌,有位望重的病者也相同來求醫,他中了純陽掌,偏生傳到他已經接近絕響了。」

慕青和綠兒對看了一眼。

「深恐絕響,他當然盡力傳給自己的弟子。偏偏這招有個極大的難處無法修煉,雖然他的弟子們日日不懈,還是沒誰參透了。終於有天他的大弟子學會了,就拿他來試招。試招便試招,偏偏他大弟子往背後偷襲,事出突然,他雖然奮力反擊,加上其他弟子呼應,終於將大弟子擊下山谷,但也損傷了大半。這位病者更性命垂危。只好往神醫門送。到閻府的時候,這位病者已經彌留了,神醫門頃盡所學,眼見不保。…」她嘆了口氣,笑了笑,不禁有自得之色。

這真是武當的大醜事!慕青大吃一驚,怪道要謊稱病死!

「眼見不保的病者,卻多活了兩年,大約是閻王敵的手澤了。」綠兒倒是笑了起來。

「也不算什麼。這傷損及心脈,真氣無歸,在壇中亂竄,又復體內四下造反,自己攻擊自己,內力既強,哪有不死的?神醫門一夥子學死了醫術,只知道大堵大疏,源頭不關起來,早晚非死不可。眼見要沒氣了,父親才讓我試了試。」

「試?」這是說,綠兒的舊傷有救?

「穿了他琵琶骨。真氣一廢,馬上就回氣過來。」玉荷掩不住笑意。

「慢來。這可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了。」慕青越聽越驚,「玉荷,妳不過十五六,那時…那時妳也不過八九歲!」

「八九歲的孩子就不懂什麼?也不見得。」她輕嘆一口氣,「神醫門沒什麼事情做。女人盡在煉藥,男人盡在看病。我父親見我還能讀懂些醫書,又恨沒生個男兒,自然什麼都教我。娘娘說得對。我是沒學到什麼醫者心,誰有醫者心呢?誰不是看門派銀子排隊掛號看病的?薰陶久了,覺得一切理所當然。現下不同了,」底下循夜的丐幫弟子瞧見他們在賞月,笑著揮揮手,她也跟著揮揮手,「那個三哥瞧見沒?我也不過幫他治好了風溼,感激的連命都願意送給我,風溼又不致命。上回街上買藥,為了混混來調戲,他真是豁出命了,險些被蕭長老處分。」

回望著月,「過去我討厭男人,連碰碰我的衣角都勃然大怒,現下卻覺得,男人跟女人一樣,好的壞的都不少。好壞人都是一條命,這命和我可沒什麼不同。如果看一看能讓好人活下去,他們的笑容,可是什麼也買不到的。」

綠兒輕輕的摟摟她,害她的臉都紅了。

「好唄,吃了辣椒?整個人似煮熟的蝦子。」慕青取笑她。

她輕咳一聲,「可都說了我們的事兒了,慕青哥哥,你也說說。」

「這有什麼好說的呢?」慕青搔搔頭,「我不似娘娘戰功彪炳,也不像妳會濟世救人。我只是個託賴前人福澤,混吃等死,到處找女人訴衷腸的混蛋。」

綠兒被他逗得笑個不停,連髮釵的小小珠兒都搖晃著,「據聞管家出身太湖?」

「沒錯。我曾祖父是太湖湖盜首領。」慕青伸伸舌頭,「曾祖父傳言後代,不能夠忘記自己出身。」

「湖盜?」玉荷的眼睛亮了起來,「聽起來好刺激。」

「沒啥刺激。可不就像現在的玉羅門?只是他們喜歡暗著來,曾祖父向來明著。若不是那年泰山掌門打敗了曾祖父,我說不定還是湖盜勒。一被打敗,曾祖父馬上金盆洗手,拜了泰山掌門為師,順便把祖父送進泰山學藝。我老覺得這老狐狸是預謀的。他大約當湖盜當得不太安穩,趁機收山,不過也詢問不得…祖父和曾祖父心機大不同。曾祖父過世,他一顆心全給了泰山派。人家當掌門,誰不是抖起來當富老爺的?就我那傻蛋似的祖父,家產賣了大半振興泰山派。傳到我父親,原本祖父老大不樂意,『做什麼?好端端的泰山派成了家傳的?』立了一堆難關,我父親真是苦到姥姥家才當上泰山派掌門。哪知道泰山派在他手底越來越蓬勃,又聯合華山等成了五嶽劍派,煩得他鬍子都白了。」

「這管姓…倒也不多見。京裡國子監的管少青,能觀天象,連日月蝕都推算完全,是位才子。兩淮富商管子青,富可敵國,遠謀深斷,也是個人物。」綠兒調侃的看著他。

慕青羞紅了臉,「別說了。那個眼睛長頭頂的國子監,就是我那鼻孔看人的大哥。每年他回來我都想躲,老要考我還記不記得天文地理,不知道吃他多少鞭子。那個死賺錢的老狐狸,就是我二哥。哪年過年不讓我輸光一整年的零花,他就不過癮,什麼人物不人物的。」

「令尊倒是思量深遠。」

「哪是什麼思量深遠,脫脫笑掉人家的大牙。他不過覺得江湖兇險,留我這個沒處用的么子混混,不容易出大錯兒,官場不易處,伴君如伴虎,讓我那聰明卻不開竅的大哥往國子監去,省得天天操心。老二要從商,就讓他去吧。一家子若出了什麼大難,起碼有人賺錢。老頭天天想著要退休,你看我是掌門的料?我這才逃了。大師兄比較合適,叫我天天煩這些個,我豈不煩死?」

「訴衷腸總是容易點,對吧?」綠兒笑了,卻也輕輕咳了一聲。

「夜深露重,咱們還磕什麼牙?」玉荷跳了起來,「我去瞧瞧頭兒是不是又偷喝了酒,慕青哥哥,你送娘娘回房吧。」

看著她躺下,替她蓋了被子,「慕青,別這樣看著我。我會以為你要訴衷腸。」

「我是想。」他卻溫柔的將被子掖緊些,「等妳好了,多少訴不得?別說,我知道妳心裡沒我。我也想通了,沒關係,最少妳不厭著我。妳到哪兒,我就去哪兒。若病好了,要回山東去,我也陪妳去。妳打仗,我就陪妳去打仗。謝校尉沒了,我當妳校尉。妳不愛著我也好,只要瞧著妳好好的,整天都能笑,我心裡不知道多開心。」

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跟妳說這些做啥?妳睡吧,我這就回去睡了。」

待他走了,綠兒有些怔怔,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說不定什麼都想了,也說不定什麼都沒想。

月兒靜靜的往西落去,她壓下想咳的衝動。

也順便咽下那一點積壓在心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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