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類是群居的生物,沒辦法獨自生存。若是一直都是孤獨的,或許還能一無所知的忍耐,但若是嚐過友情的香氣,就再也沒有辦法回歸寂寞的黑暗。
雖然為了融入團體,必須裝傻和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但同學會對她笑,友善的對待她,再也不會出現沒人要跟她同組,別開的目光充滿輕視和不屑。
她終於,像是一個普通人類女孩了。
和最她親近的小圈圈頭頭,是個爽朗大方到稍微誇張的女同學,不知道為什麼非常中意她,喜歡摟著她說「艾兒好卡娃伊」之類的,稍稍有點蠻橫,她也不太喜歡這種同性間的親暱…但還在可以忍耐的範圍。
只是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被認定是那個小圈圈的一份子。甚至被認為是頭領雷雅如的死黨。
雷雅如也真的是比較強勢一點,若是艾兒和別人聊得開心些,就會插話進來,不著痕跡的排擠掉別人。
…真是奇怪的女高中生次文化。
雖然覺得很不合理、沒有意義,但她還是能感受到雷雅如和她的朋友們是真的很喜歡她,幫她綁雙馬尾,去哪裡都會帶著她,並沒有惡意,所以也就容忍了這種不合理又沒有意義的小圈圈團隊意識。
只是,她沒想過沒有惡意的小團體和友情,也會因為群聚而衍生奇怪的規則和正義。
她們班上,有個孤獨的小女生。功課不太好,體育也不行,長得有點胖,卻毫無所知的留著不適合的厚瀏海和長頭髮,看起來陰沈又難看。
既沒有專長,也沒有外貌,而且是那種不太會察言觀色的女孩子。過了關鍵期的前兩個月,果然成了任何團體都不要的游離份子。
看著她,就像是看到以前的自己。但那時她還不知道友情的香氣,所以足夠堅強,但這個叫做林世馨的小女生,眼中卻總是流露出乞憐和渴望的神情。
太熟悉了。曾經深深埋在內心,花了許多深沈的心機,才消弭掉那種可憐的渴求。
她,並沒有做錯什麼。那個女孩子。她也試圖踏出孤獨,嘗試著跟其他人說話,遭遇到的卻是愛理不理,被無視的命運。
所以她跟艾兒說話的時候,艾兒待她很親切,她高興得幾乎有點可憐兮兮。
這樣是不行的。一味的示弱,在這種靈長類的社會結構,只會被小看。什麼時候該強勢,什麼時候該柔軟,都有一定的潛規則。
林世馨這樣…是不行的。
雖然知道不行,艾兒還是伸出手。那時候,不就是小幸先伸出了手,給予她友情的香氣嗎?也該是她,先伸出手的時候了。
但是雷雅如不高興,非常不高興。「不要管她啦!看了就討厭…」
「…為什麼?」艾兒不解。
「就說了,看了就覺得煩啊!而且大家都不理她,妳去理她的話,別人也會不理妳的!」
所以,為什麼呢?「看了就討厭」、「看了就覺得煩」,這樣抽象的理由,也可以成為同儕中獨特而扭曲的正義嗎?
但和林世馨說話的艾兒,的確被「制裁」了。雷雅如開始冷淡她,原本那一群朋友也跟雷雅如一樣,沈默的制裁。
雖然不至於跟林世馨一樣慘,但她也淪為班上的「工具人」,只有製作壁報和繪畫比賽才會被想起。不擅長察言觀色的林世馨都察覺到什麼,開始躲著她,帶著卑微而為難的笑。
簡直比哭還難看。
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她不知道。
想過回國中問導師,但導師已經有了新的學生和新的班級。若是每個學生迷惘了都回去找導師…對他現在的學生實在太不公平了。
寫e-mail給她的小幸,在異國留學,受著語言和音樂的雙重煎熬,非常艱辛,她也不想增添小幸額外的煩惱。
跟媽媽傾訴嗎?媽媽好不容易痊癒一點點,能夠在她脆弱的心靈上覆蓋任何陰霾嗎?
不,不行。
或許跟別人一樣,視而不見吧?
其實,並不是每個同學都討厭林世馨的。只是這個靈長類的初階社會,那些小小的頭目,覺得「看到就煩」,所以執行扭曲的「正義」,其他人只是隨波逐流的遵從這種正義而已。
隨波逐流不好嗎?反正大家都這樣。或許,在這種跟猴子沒兩樣的原始社會中,需要一個最弱小的「祭品」。
所以,所以…
「喂,小不點。」有一天,雷雅如叫住她,壓低聲音說,「我表哥認識妳唷…妳以前在咖啡廳打工吧?他還很念念不忘呢。」
艾兒霍然抬起頭。
「哪,誰都有過去對吧。」雷雅如親熱的摟住她的肩膀,「放心放心,我誰也沒有說…也不會准別人說。我們是朋友,對吧?」
妳…真的把我當成朋友嗎?難道不是把我當成,言聽計從,巧克力色的洋娃娃嗎?
塔羅牌是媽媽教給她的,明明每一張都仔細說明過當中的意義。
明明她比誰都明白,所謂的「正義」,應該是什麼意思。絕對不是服從精神暴力的大多數,去欺凌沒有過錯的小部份。
她幾乎致命的運轉命運之輪,並不是要否定自己的過往。因為沒有過去的點點滴滴,就不會有今日的她。
也絕對不是,逼自己承認這種扭曲的正義。
她是想要成為人類,而不只是適應這種靈長類的原始社會。
當然,堅持正義的下場是很淒慘的。不願意言聽計從的叛徒,受到最嚴厲的制裁──她的過往赤裸裸的在學校加鹽添醋的大肆流傳。原本就討厭學生的班導,更是火力集中在這個「不檢點」的學生身上。
甚至,也沒幫到林世馨,那個女孩子第一學期都沒能念完,就休學了。
連工具人都算不上,徹徹底底的恢復國中時獨來獨往的生涯。
但艾兒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沒有太難過或傷心。林世馨休學後,寄了一封信給她,只有兩句話。
「對不起。非常…感謝。」
大叔有回跟她說過,友情充滿贗品和雜質。或許是吧,或許。她上高中才第一個學期,就已經充分體會到當中的精髓了。
但或許就因為贗品和雜質這樣的多,才會顯得純粹的部份那樣可貴。
贗品和雜質,失去再多都無所謂…她堅持了一個人類當有的「正義」,得到當中最稀少卻純粹的珍貴。
寂寞?可能有一點兒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好在一天在學校的時間不長,區區幾個小時而已。分組也不是什麼難題…她自己一組,往往可以比別人更優秀更好。
揚棄那些偽裝,她比那些靈長類的同學更像人類。
「物以類聚」並不僅僅是一句成語。在這些靈長類青少年中,還是有些真正的人類,漸漸的被她吸引,而不在乎那些被渲染得污穢不堪的流言,與她為友。
都是一群很有個性,特立獨行的傢伙,交情也是淡淡的,不同班級,也很少黏在一起。
但這樣就夠了。
回著小幸和林世馨的e-mail,她啪啦啦的打著鍵盤。坐在她身後的母親,放下了手裡的書,深思的看著充滿自信的女兒。
其實,就算不曾說出口,身為母親的她,也什麼都知道。女兒的努力、徬徨、舉棋不定,和最後的毅然決然。
是的,全部都知道。
但她沒有問。因為…她是艾兒的母親。她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只能凝視著女兒的背影,看著她一步又一步,艱難的在半是荊棘半是花的人生道路上獨行。
當女兒淚眼凝眶的回頭時,給她鼓勵的笑容。讓她知道…絕對不是一個人而已。
這就是,她這個心靈殘破、靈魂傷痕累累的母親,真正能做的事情。
儘管心疼,儘管不忍。她能做的也只是,在背後,默默守候。
那孩子,終究還是出現了明朗而成熟的表情,應該是堅持了應該堅持的道路。
看,她笑得多麼甜,偎在膝上是那樣坦蕩而安心。我的,女兒。
「媽媽,」艾兒低低的說,「我做了很迂迴又很傻的事情。可是我…一點都不後悔呢。媽媽…想聽嗎?」
「我在聽。」她的聲音很溫柔,寧靜的笑容,宛如蒼白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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