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戴著惡魔的面具 之二
染香不往花蓮,卻往新竹去。
雖然機會很小,她還是不希望遇到祥介和他的朋友。她很清楚祥介對於別人的眼光很介意。若是有人注意到兩個人牽著的手,他會尷尬的放開來。
一個大他這麼多的女朋友,的確是很尷尬的。
女朋友?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嗎?染香突然迷惘了起來。祥介的女朋友,應該是那個爽朗美麗的少女吧?
那麼,我又是祥介的什麼?
她不願在家裡讓這些苦楚啃噬,去了很久就想去的北埔。
站在慈天宮,她望著秀氣的燕脊,在寧靜的小村落散步,即使有些遊人,也只增添了節慶似的氣息。
該常常出來走走的。一直待在同樣的地方,等著幾乎絕望的人,這不該是自己的生活。
深深吸了一口氣,傍晚暑氣已消,清涼的晚風吹拂著這個客家小村,她站在不大的廟口看著虔誠的紅姨仔請神,莊重的踏著三七步。沒有鑼鼓和喧天的念經聲,這樣安靜的請神扶乩反而讓人覺得分外莊嚴。
沿著小小的街道走了這麼久,她想找個地方歇腳,或許喝喝擂茶。
她走進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館。老裁縫機作成桌子,牆上有著美麗櫺花。牆邊擺著整套的古老梳妝鏡,幽幽的發著模糊的光。
很有意思。拿著木棒研磨缽裡的花生茶葉和芝麻,混著抹茶粉,芳香撲鼻。除了她是一個人,其他桌不是一大群人,就是情侶。
祥介回美國前,應該帶他來喝擂茶。想到他,心裡又是酸楚又是甜蜜,隔壁桌的情侶笑鬧著,男孩子輕吻著女孩子唇角的抹茶粉。
青春是這樣的濃烈…愛情是這樣醇厚…
她卻覺得擂茶在她胃裡糾結成塊。她慌張的起身,發著抖到櫃台結帳。
「表姊?」女孩子驚喜的叫著,「這麼巧?祥介,你表姊呢!」
染香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定定的望著應該在花東的祥介。他的臉慘白以後又漲紅。
她舉起手,逼上前,眼角卻看見自己的面容在幽暗的古鏡裡露出猙獰。
像是戴著惡魔的面具。充滿了妒恨和痛苦而扭曲著。
蒙住了自己的臉,她發出了尖銳的哭聲,轉身用自己也不相信的速度飛奔。
一直跑到自己的心臟幾乎爆裂,鞋跟斷裂為止。她臉上凝著乾涸的淚痕,怔怔的望著漆黑的夜色。
這仲夏,夜裡的風這樣淒寒。
她連夜搭計程車回去,從新竹到台北。臨下車,才發現她的皮包遺失在擂茶店裡。
疲倦和厭煩席捲而來,她怔怔的坐在後座。
我可以去麻煩誰?靜?月季?或許。
她卻向司機先生借了手機,撥給世平。
世平付清了計程車錢,扶著她。
「我沒有鑰匙,回不了家。」她麻木的坐在街道邊的長椅,「可不可以…」
世平默默的開了車,送她到麗晶過夜。
一摸到床,她倒頭就睡。麻木的睡了二十個小時。世平下班來帶她去吃東西,她吃了兩口,煩噁的感覺湧上來,衝去洗手間吐。
世平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的照顧她。
「你還想照顧我嗎?」吐太久,胸口疼痛,連喉嚨都吐出血絲。她沙啞著嗓子。
「你仍然是我想要的阿普沙拉斯。」世平輕輕拍著她的背。
天界的蝴蝶?祥介多久沒這麼稱呼過自己了?一切都會磨滅。都會在時間中磨滅。只是…為什麼不親口對我說?為什麼要挽留?
她不想再問。看到自己猙獰的面容,她不願意再看到第二次。那個惡魔的面具。
「好。」她閉上眼睛,非常疲憊的,「讓我離開這一切。我不願意在台北。」我是不該回來的,這裡沒有任何人等待著。
她在麗晶睡過了自己的假期,然後憔悴的到蝴蝶養貓辭職。
靜只點點頭,「祥介來找過妳。」
她表情木然,「我已經讓別人收藏了。」
靜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
「妳瞧不起我,對不對?」染香的聲音尖銳起來,「妳覺得我沒用,對不對?對呀,我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我就是要這樣墮落,我再也不相信什麼!我明明知道這一切,卻還是自己跳下去!誰也不能怪,那就怪我自己好了!一切都是我不好!這樣可以嗎?這樣可以嗎!」
「我為什麼要瞧不起妳?」靜的聲音還是這樣寧定,「女人輸在總是把愛情當信仰。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光。」她的眼神遙遠,「我花了許多時光才擺脫這種信仰…」
染香把臉埋在掌心,「妳懂什麼…妳有遠在日本的男人…」
「我什麼也沒有。」靜打斷她,「我們是永遠的平行線。他來或不來,都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不企盼,也不希望。沒有希望,就沒有絕望。很久以前,我就決定不再絕望了。」
望著她很久,染香痛哭起來,靜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
「妳的路,要自己走去。」不管是不是荊棘遍佈。
活在這個世間,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世平雇人把整個家的傢具打包,運到台中。她只是默默的坐在車子裡,默默的任世平帶她到任何地方。
「妳一個人在台中…需要幫妳找個伴嗎?」世平擁著瘦了這麼多的染香,有些驚恐她那種兇猛的生命力居然這麼快就枯竭了。
「我會好的。」她搖搖頭,眼睛開始有生氣,「你確定還要照顧我嗎?你做的一切,我無法回報什麼。」
「我不要你的回報。」他溫柔著,輕輕撥著染香額上的髮,「只要能夠照顧妳,靠近妳,這樣就夠了。」
為什麼這麼好的人吻我,我卻連一點感動也沒有?
拉開簾幕,在十二樓往下望,整個台中乾淨的像是夢裡的城市。她望著如霧中的建築,像是什麼也不想,也什麼都想。
睡很多,吃得卻很少。但是她還是開始整理廚房,添購很多鍋碗瓢盆。這樣世平來的時候,她就能煮出一桌好菜,讓豢養她的男人覺得值得。
漸漸的,她恢復了健康。只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像是沒事人一樣。
心裡的傷誰也看不見。而她,也默默的走過了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