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出門,衣服是仙心選的。我要說人的藝術修養真是天生的,他在這樣的年代有那樣的歌喉,連美感都非常脫俗。
他選了月白書生袍,也替我選了同色系的月色襖裙。配件不多,刺繡簡雅,搭配起來竟然意外的清爽悅目。在這秋高氣爽的初秋時光,他挑了幾朵只有杯口大的半綻菊,親自幫我簪在髮上,沒用其他首飾,只有耳朵帶著銀耳墜,手上帶著家常素淨的白玉鐲。
我也沒化什麼妝。路人甲的容貌,怎麼畫也不會成天仙。再說這時代的化妝品…我很怕鉛中毒。我只在唇上抹了層油。秋天乾,嘴唇容易脫皮。
仙心沒什麼意見,只取了眉筆來,替我將眉畫了畫。藝術修養啊藝術修養,這就是天才和人的差別啊!就只是畫個眉,整個精神起來。
「你順便畫個眼線算了。」我讚嘆不已。
「什麼是眼線?」他向來是不恥下問的。
我跟他說明,他依樣畫葫蘆,再次發揮他天才般的藝術天分。本來無精打采的臉龐立刻亮了起來,我攬鏡自憐,非常沾沾自喜。
他拿著胭脂發呆,毅然決然的扔下,「時間趕不上了…不然該叫妳去洗臉。」
「不好看?」我非常震驚。
「太好看。」他又看我一眼,「不想給別人看。」
「那我擦掉好了…」我拿起絹子,卻又讓他奪了去,塞回我的袖子。
「…留著吧。」他承認自己的虛榮,「就一回。以後不幫妳畫什麼線了…讓我心底又歡喜又難受的…」
我偷笑起來,他悄悄在我腰上輕擰一把。
搭了馬車去,戲園子外已經人山人海。瞧瞧,缺乏娛樂就是這樣。不過聽說這個戲班很有名,大哥曾經想請來家裡聽,但他們太大牌,有錢還請不到。
事情到這地步,縮頭一刀,伸頭也一刀,我也就不太掛懷了。只是興致勃勃的看著窗外,想想又覺得不對,「我這樣掀著帘子是不是不對?」
「妳做什麼都對。」仙心淡然又溺愛的說,「不用怕,我替妳擋著。」
我反而心裡一酸,放下車帘。他笑笑,「妳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掀著看沒關係,紗帽也免了。」他頓了頓,聲音很輕的說,「妳前世已經臥病半生,哪裡也沒得去,來了只陪著我,拘在家裡,更沒得去。若妳能開心點…婦道不婦道的,我替妳扛著就是。」
「…你這不是要惹哭我嗎?」我拼命忍著,「畫了眼線還哭,你知道眼淚沖下來很恐怖,像是瞳孔流出來…」
他噗地一聲,連連嗆咳。果然讓人噴笑,就不想哭了。
臨到要下車,他才勉強平靜下來,咕噥著,「老招人笑疼腸子。將來我定是笑死的…」
「那你可要比我早一天。」我回嘴,「我心理素質比你好,不然扔了你,沒人說笑話逗你,你可受不了。」
他眼神非常溫柔的看著我,連我先下車都跟著沒放。我很熟練的架住他一邊胳臂,手裡還能拿拐杖。等他站穩,拿拐杖給他撐好。他環著我的肩,一手撐著拐杖,氣度安閒的走入喧譁的戲園子。
州判定的包廂在二樓,實在非常沒人性。但仙心拒絕了僕役的背負,環著我的肩膀,雖慢卻安適的緩步上樓。
我對他的崇敬真是水漲船高,宛如滔滔江水,一江春水向東流。
我小聲的跟他說我的感想,他面上淡然,悄悄的回我,「…別招我笑。」我轉頭竊笑不已。
等我們出現在包廂時,整室俱靜。同桌六個人齊齊望著我們,尤其是仙心的腿和拐杖。
疑惑有之、同情憐憫有之、惡意嘲笑有之,不一而足。
我看著仙心,果然同我一樣的堅強。他淡然的展開他那無敵絕殺溫雅聖母笑,立刻通殺,一屋子目瞪口呆。
我平衡了。
「幸會幸會,」一個開朗的大胖子站起來,「久仰王家三公子仙心氣度非凡,今日一見,果非凡俗,令人望之忘憂啊!坐坐坐…」他拿眼睛看我,大概很無法歸類。我的穿著打扮是已婚婦人,但絕對不是通房姨娘。
「幸會,周大人。」仙心淡笑,原來這就是那個州判啊…他環著我的肩,「王某行動不便,這是拙荊。」
我謹慎的福了福,還得顧慮到仙心的重心。
全包廂的人都尷尬了。因為我已經看到幾個極漂亮的姑娘正在把盞。我的加入實在讓他們…難以盡興。
胖胖的周大人馬上把姑娘請出去,迅速熱烈氣氛。他先是打趣我們伉儷情深,然後呼酒,接著又親熱的向仙心道歉,實在包廂難定等等…
在座的幾個文人跟仙心是認識的,酒過三巡,氣氛就熱烈得不得了。我?我就負責在旁邊吃東西就好。他們說那些之乎者也我哪聽得懂,也不會有人白木到跟我說話。
我一面吃,一面把覺得好吃的往仙心的碗底擺,剝蝦盛湯,做得很自然。
「妳筷子上是什麼?」他低聲問。
「蝦球吧?你要嗎?」我抬頭問。
他張嘴,我就餵給他吃。結果整個包廂又安靜下來。我們在家就是這樣,他總覺得我筷子上和碗裡的比較好吃,總喜歡撈過界,我也習慣了。驚覺所有的眼光都刺過來,我都尷尬了。
仙心輕笑一聲,真是迷死人啦!「病中都是拙荊服侍,竟忘了在外。失禮之處,請勿見怪。」
「不怪不怪,」周大人滿臉堆笑,「只羨鴛鴦不羨仙啊,但現在我可羨慕仙心啦!來來來,王夫人也舉杯,我敬賢伉儷…」
我看了仙心一眼,他悄悄的問,「會喝麼?」
「沒喝過。」我怯怯的說。
「那沾沾唇就好,剩下的我幫妳喝。」
我也舉杯…為什麼有人愛喝酒,又苦又辣,只沾了點就快嗆出我的眼淚。仙心接過我的殘酒,一飲而盡。這些無聊男子又起鬨起來。
說是來聽戲的,結果他們顧著吃喝說笑,現在上戲了,也沒人在聽。這包廂應該很貴,還垂著竹簾,不知道是來幹嘛的。
隱隱約約聽到幾句,似乎是梧桐雨。
周大人真是個人精,看我頻頻轉頭,「王夫人也愛戲?」
「拙荊在家只能陪我,唯有家裡唱戲才得鬆泛。」仙心笑著替我答了,「周大人,能否捲簾?讓我娘子看看戲。」
「正是正是,酒也足了,飯也飽了。」他笑吟吟,「可不就是為了聽戲來的?來人,撤席,捲簾!」
捲簾之後又排了桌椅,我跟仙心促膝而坐,專心的看戲。
到現在我也沒搞懂什麼是雜劇,什麼是元曲。但看戲我都是很高興的。實在是太缺乏娛樂了啊。現代人總把古人想得很簡陋,其實不然。佈景、衣飾、唱腔,都極盡豪華之能事。尤其這個專業的戲園子,比起家裡搭戲臺來聽不知道華美多少倍、專業多少倍啊。
尤其是看現場的,超感動。那悠遠綿長、華麗麗的唱腔、典雅含蓄的詞,比哼哼唧唧、愛你不愛你的流行歌曲好多了。
…我真越來越像個古人了。
這齣「梧桐雨」的精華在第四折,每次聽每次我都含淚。雖然唐明皇和楊貴妃榮登我和仙心最討厭的男女主角寶座,但天才白樸把那思念欲狂的心情含蓄的寫得極好。
演唐明皇的扮相很好,但我想唐明皇沒那麼帥吧?等到了精華處,我非常認真聽。只見他唱:「潤濛濛楊柳雨,淒淒院宇侵簾幕…」我就冷掉了。
大概是期待越高失望越大,也可能是我讓仙心養刁了。嗓子不錯,但是功力不夠還是敷衍了事…聽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啊,他聲音表情不到位。
我一直都認為,聲音也是有表情的。同樣一首歌,蘇打綠的「小情歌」就可以讓蕭敬騰唱成「大情歌」。這就是聲音表達的情感不同,所謂獨特的聲音表情。
台上這個所謂名角,卻只能極盡華麗,沒把唐明皇的心情唱出來,也沒唱出自己獨特的聲音表情,非常令我失望。
待他唱完這段,我輕輕搖頭。湊過去跟仙心輕聲說,「你唱得比較好。」
他淡笑,「回去唱給妳聽。」
戲散了,周大人卻興致盎然,等送上了茶,非常豪放的唱了一段「三煞」(就剛那段精華)。
當然唱腔和唱功不如剛那名角,他的聲音也比較適合唱張飛。但滄桑有之、豪壯有之,聲音表情十足…雖然不是唐明皇,但誰規定張飛不可以懷念楊貴妃啊?偶像崇拜不行嗎?
我忘情的拍手叫好,結果一屋子人都笑了。我紅了臉,仙心居然在忍笑。
等回去再收拾你!
「拙荊愛戲成痴,諒她年幼無知吧。」仙心從容的說。
「不怪不怪!」周大人開心的很,「王夫人識貨啊!」
結果這些才子文人都各來了一段,原來是大明版的KTV啊,簡單說是票友會。最後連那名角都來了。卸了扮相,反而更帥了。但那個桃花眼帶假笑,讓我覺得胃不太舒服。
「這才是好看的人呢。」仙心低聲對我說。
「你不准討小。」我板下臉,「男的也不行。別以為可以暗度陳倉…」
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卻用袖子遮著不動聲色的在我手臂上擰了一把。反了天了啊!
那個名角笑著跟大家敬了酒,到我的時候,像是眼睛抽筋。桃花眼抽筋也是很難看的。我實在不願意碰酒,把酒遞給仙心,他拉著我的手就著喝了,這些已經喝得差不多的男人又起鬨。
名角也唱了段,我開始漸漸覺得不對(是說我遲鈍發作時挺讓人沒力的),他的眼睛越抽越厲害…該不會是對我放電吧?這人是怎麼搞的,頭回見到就放電,搞屁喔。
我不安的往旁邊看,仙心也沒發現。我想他那麼銳利都沒發現了,鐵定是我的錯覺。自作多情太不好了,說不定人家天生眼睛就是抽筋的,但他唱得華而不實,讓我比那些票友還難熬許多。
票友唱得不好,卻真心喜愛,還有點欣賞價值。有好嗓子卻唱得這麼不誠懇,令人難受極了…
周大人帶著薄醺,笑著跟仙心說,「江先生不會說話,得罪仙心了,周某絕不是怠慢。」
仙心微笑,「周大人何出此言?若是王某心底有芥蒂,就不會帶著拙荊來了。說來慚愧,王某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曲藝小道也,只是拙荊侍我甚苦,王某答應她,此生只唱曲給她聽。既然周大人錯愛若此,且污清聽吧。」
他轉頭看我,啟唇齒,「潤濛濛楊柳雨,淒淒院宇侵簾幕;細絲絲梅子雨,裝點江乾滿樓閣…」
所有的嘈雜、喧囂,都隔離在他的歌聲之外。我只看得到他、聽得到他。纏綿悱惻到極點,鬱思糾結。像是他獨自待在病房,看著殘腿的那光景,黯然神傷,無處可消除,也無人可安慰。
天才啊天才!我怎麼運氣好到這種地步,攤上這種天才中的天才…這是大神啊!大大!
像是這樣還炸不夠似的,他歌聲漸歇,曲調一變,正是我教他唱的滿江紅。慷慨激昂,波瀾壯闊,唱到「朝天闕」的時候,穩穩的翻上三翻,簡直能夠直上九天。
一室俱靜。
好一會兒我才目光能夠集中,看到眼抽筋名角面如死灰,所有的人慘無人色,魂飛九天之外…比我慘多了。
瞬間,我又平衡了。
等仙心展露出拯救心靈的聖母笑,才讓這些人回魂。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那個叫做一整個崇拜激動啊,只差沒拿香拜拜。紛紛邀他出遊啦詩會啦…只差沒喊大神。
我安心了。我和仙心都太邪惡了,不就個票友會?古人實在可憐,唱個KTV也備受誤解。
不過我真的吃喝太多,剛陪仙心去洗手間時不想,現在非常想念洗手間。我悄悄跟他說,他喚了個侍女來,陪我過去。
我只能說,古代的廁所真令人不滿。
等我出來,侍女說去幫我提水淨手,要我等一下。她才剛走,一個小丫頭怯怯的塞了個紙條給我。
我滿心迷惑的展開紙條,也沒署名,就寫幾月幾日幾時,某某寺旁柳橋。
今天還是我頭回出門,什麼寺跟柳橋在哪個東南西北我哪知道。大概是送錯了吧?我順手扔進馬桶裡,那侍女提著水來,眼神怪異的看著我。
「有人送錯信。」我聳肩,洗了手。
那天賓主盡歡,我正在馬車裡跟仙心表達我無窮盡的崇拜,什麼姑蘇城外寒山寺,燕燕爾勿悲都亂湊了,聽得他大笑不已。
「沒想到這年代還有送情書的,可惜送錯。」我不經意提了一句。
「什麼?」他停了笑。
我跟他說了那張紙條,時間倒是都還記得,但什麼寺就忘了。
「大悲寺柳橋。」他淡淡的說。
「哇,你怎麼知道?」我更崇拜了,「我看過就忘了。所有的廟名字都那麼像…」
他瞅了我一眼,又笑。「妳的聰明都擱我身上了…輪到自己就憨。說不得我得替妳籌劃籌劃…前人造孽,我替妳了結了吧。」
我糊塗了。直到後來,我聽說那個名角在大悲寺柳橋被痛打了一頓,我才恍然。這個蠻姑兒的眼光真是差透了呀~怎麼看上一個眼睛抽筋的?
「那可不是我!」我對仙心大聲抗議,「我眼光很高的!」
「我知道。」他淡然的說,「要不,怎麼只有我入妳的眼呢?」
…我再次被麻倒了。
男人果然不能捧,那個自信心是怎麼回事,一整個宇宙膨脹…麻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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