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前,我們在驛站過夜。
結果沒有永樂帝,建文帝也是遷都了北京。驛站這兒地勢高些,遠遠可以看到北京籠罩在暈黃的煙霧中,想來是塵土飛揚。
水土保持破壞得太嚴重了。
每每天一黑,吃過飯我漱洗後就準備睡了。旅途中讓我最感不舒服的是,不能痛快洗澡。
周顧老惦記著我說過的浴缸,前年東問西問,我答得七零八落,他居然能靠那些殘缺的資料弄出個元寶狀的大澡盆,真有個塞子可以漏水,甚至挖了條水溝讓洗澡水排出去,設計一個讓大灶燒好的水可以流進澡盆的奇怪鐵桶,用個奇妙的閥門控制。
緊臨著灶的澡盆,廚房和浴室一體。周顧沒買過半件首飾給我,他送的都是一種寵溺的心意。
離他越遠,我越想他,也越能體會他從沒說出口的,點點滴滴的溫柔。
正躺在黑暗中,隨著宣旨太監的小太監突然來敲門,說有客想見我。
我心底轉過數個念頭,最好到最壞都想過。最後還是決定見了,既然我決定裝傻,那就堂堂正正的裝傻吧。
我穿上衣服,簡單的梳個髻,依舊素面朝天的走出去見客。
沒想到的是,來見我的是黃尚書。
現在他是戶部尚書郎了,幹得熱火朝天,皇帝很是倚重。我會和他認識,是他家的刁奴管家想搶親,後來讓周顧一封信告了狀,他親自處置,還遣人來道歉。後來我們在安樂縣第一次遭兵災的時候,共同守城,我管著後勤,黃尚書五十來歲的人,還帶著子弟來幫手,那時候開始,我們就親厚起來。
直到皇帝將致仕的黃尚書起復回京,還時有書信往來。他待我宛如平輩好友,患難之交,更雋永綿長。他和盧縣令常說我是女中豪傑,並不把我看成無知婦孺。
但他不該來的。
「黃大人!」我輕呼,瞥見跟前無人,我走近一步低聲,「你怎麼來了?快走吧!不是什麼好事兒…」
這個年代真正的讀書人,還沒失去銳氣,謹守著士大夫的氣節。他這個圓滑的官油子瞥了我一眼,「四姑瞧我不起?故人遠來,能不出迎乎?」他嘆息,「四姑,妳和妳家夫君真是一對錐子…」
我像是兜頭澆了盆涼水,最後的一點自怨自艾消失了。
是呀,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個性決定命運,我和周顧對這時代來說,就是兩把銳利的錐子,早晚會脫穎囊錐。我淡淡的後悔過,如果我願意安分守己,不管閒事,守好兩個莊子,就可以衣食無虞,早該自掃門前雪了。
但那樣的我,還是我嗎?那樣的周顧,還是我願嫁的周顧嗎?
「…知我者,黃大人也。」眼角噙淚,我微哽著說。
他搖頭嘆氣,「曹四姑,妳可知道始末…?」
我打斷他,「黃大人,根本沒有什麼始末。皇上覺得我田種得好,叫我來問問罷了。獎勵農桑,是天子的恩德。哪能有什麼始末呢?」
他怔怔的看著我,「四姑!」
「就這樣了。」我斷然說,「黃大人,安樂縣雖然鬧了兵災瘟疫,所幸都還不太嚴重。貴府上下平安,老夫人雖有微恙,已不妨事,你不要擔心…」我開始說安樂縣的長長短短,就是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我知道他想傳遞訊息給我,但這太危險了。而且我就是要什麼都不知道的去見皇帝,不知道就沒有破綻。
他猛盯著我,神情卻漸漸平和。「想當初,四姑才十幾歲的姑娘,臨危不亂,將一城糧草百姓打理得井井有條,章程分明。原本可惜妳是個姑娘…」他黯然片刻,「現在倒覺得幸好是個姑娘。」
我鬆了口氣,知道黃尚書懂了。
「黃大人,四兒遲鈍,臨事就忘為,總要之後才知道怕,早時過境遷。」我起身送客,「還累您來探望。您是國家的棟樑,總要為國保重才是。」
他無精打采的苦笑兩聲,低頭尋思,神情一毅。「四兒,妳我患難忘年,實在待妳以女視之。老夫有意收妳為義女,妳可願意?」
我愕然抬頭看他。我上輩子是燒幾百噸的好香啊?運氣好到這種地步?盧縣令傻到想私放了我,黃尚書卻想用義父身分設法庇護我。
我低聲,「黃大人,我心底早待你如父,也不在名分上。同樣請您為國為家珍重。」
我不能讓他拿一家性命同我冒險。
我微微一笑,「別這麼緊張,不會有事的。您和盧縣令的盛情,我心領了。這事兒等我稟明夫君,再做商議如何?畢竟四兒已經出嫁,當從夫君。」
他勸了一會兒,我就是委婉的拒絕。最後他沒辦法,只能連連嘆氣的走了。
回房重新睡下,卻沒辦法闔眼。又是感激溫暖,又是發愁難過。我只希望皇帝不要那麼小氣,遷怒到關心我的人。
想想我這兩世,都算值得了。我這樣脾氣怪誕、放浪形骸,完全不會做人的人,家庭支離破碎,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人際關係卻一直都很不錯。
總有一群人喜歡圍著我轉,阿鴻老愛笑我是黑聖母。我想是二十一世紀啥都不缺,卻缺個性。在一群個性模糊溫馴的同儕中,我那時而懶洋洋,時而暴怒好義的個性太衝突又太鮮明,即使最後消沈到遠離人群當宅女,還是有許多人與我為友,與我解憂。
來到這時代,除了周顧不離不棄,還有奶娘、曹管家,甚至還有盧縣令和黃尚書。
人能當到這個份上,可說是兩世皆不枉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我更擔憂替人招災。
想了許久,我才朦朧睡去。睡夢中還不斷祈禱,希望關心我的人都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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