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怒風
人類有種偏執的情緒,我一直不太了解,即使曾經為人,依舊會困惑。
那就是「報仇」。
當然,自己親舊不明不白的被殺死,自然會怒火填膺,恨不得殺了對方。雖然我早已無親無故,但照顧我這麼久的郎先生若被害,就算我這樣半殘的妖人,也會試著追捕兇手。
但重點是「不明不白」,簡單說,是無辜被害死的。若郎先生幹下什麼壞事被殺了,我也只能流淚去收屍,下半輩子專心祈禱他的冥福而已,哪有那個臉皮去報什麼仇。
但人就沒這種障礙。像那個謊稱開天眼,養鬼卻被反噬的什麼高人,他的親舊不怪他出手惹煩我,反而怪我沒脖子洗乾淨等著讓他砍,居然敢還手,真是罪大惡極。
但我個性一直都很消極,所以一直都是被動的防禦而已。我都快滿百歲了,什麼陣仗沒見過?這些都是小雜碎,沒什麼威脅性…說起來,我也太托大了。
那是個盛夏的夜晚。我正在起居室縫著郎先生的長袍。他上回不經意的抱怨了一聲,說現在大量製造的成衣頗粗糙,穿著不合身又礙眼,我暗暗記下了。我本就是裁縫師傅,縫製個幾套衣裳不但是小事,還可以陰繡別人瞧不見的護身符。
外頭鬧得緊,我也沒抬頭。反正也不會是什麼重要角色,掛幅畫就打發了,誰理那些外道兒呢…
一聲巨響,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把我的畫和玻璃一起打破了,洶湧的惡氣和邪物就從那破洞湧了進來,急切之中,我抓起縫到一半的長袍一擋,堅持了幾秒,就被撕破了。
「…你們真的是很煩!」我倒沒冒火,只是被纏得沒辦法,「這年頭沒井可跳,要上吊也不欠地方!想死自己乾淨找條繩子,別來淨惹我犯殺孽!」
「半枯的妖人,也敢動我的弟子?」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冒了出來,「今天我就代我弟子報仇!」
心底一凜,疤痕還來不及化成藤蔓,我只能舉起完好的右手臂阻擋一下,痛澈心扉,不知道被啥玩意兒割了三道,鮮血淋漓。
讓我想不到的是,阿魁居然撲了上去,讓那老鬼撕成碎片。
大約有一兩秒,心底一片空白。驅動得很慢的藤蔓突然瘋長,幾乎將侵入的惡氣和邪物一網打盡,整個屋子開滿淒艷的血花。那老鬼看勢頭不對,撞破落地門逃了。
留下一室狼藉。
我愣愣的坐著,直到蠕動的藤蔓自格兒覺得沒趣,緩緩的爬回來還原成疤痕。我的心空蕩蕩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阿魁是郎先生做給我的傀儡,是很基本的咒語傀儡。也就是說,她沒有所謂的魂,只能聽命行事,甚至不會說話,面無表情。她外出購物的時候都得先等我寫好清單,直接拿給店主,因為郎先生做得非常巧妙,外面的人都以為她是個聾啞女孩。
但她照顧我幾十年了。從我在基隆海邊養傷,就在我身邊了。
她甚至不是戰鬥型的傀儡,我也沒下令她撲上去。
呆了好一會兒,我想去拿掃把,但對著阿魁被打碎的傀儡身,我發現我辦不到。吃力的蹲下去,我連包紮傷口都沒想起,我將她的殘片撿到撕破的長袍裡頭裹了起來。
撐著拐杖,一跛一跛的走到櫻花樹下,挖開薄薄的土,將那包殘片埋了起來。
站在樹下,我站了很久吧…直到輕輕一聲咖擦,我重心不穩得差點跌倒,這才驚醒過來。
我把拐杖給折斷了。心口翻湧著陌生的情緒,沸騰般。但疤痕靜悄悄的,沒半點動靜。
深深吸幾口氣,腳步蹣跚的走回屋裡,默默的打掃。看起來得自己去買根拐杖,不然行動太不方便。
當天我睡下時,面著牆,不敢轉身。
因為轉身我就會忍不住瞧著牆角。以前阿魁都會坐在那牆角,張開眼睛就會看到。
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