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溫度在下降。
下降的速度非常快,快到我在這樣溫暖的夜晚呼出白氣。山裡風大,陣陣的呼嘯,吹著陰森森的口哨。
有種東西無聲無息,卻挾帶強烈的冰冷直襲而來。像是牆壁、圍牆,這種有形的障礙都不能阻止她。
等我轉過眼時,我只能感到逼得很近,但我看不清楚。「鍾秋離,停住!我為妳說個故事!」
這個名字讓她現形,卻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她在笑,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發出狂笑聲。
「…你叫誰?誰是鍾秋離?」她緩緩的從黑暗中出現,像是嘲諷般。「你以為那些漏洞百出的玩意兒可以束縛我?!」
我往後退,但顯然不夠快。像是慢動作般,我看到她銳利的指甲劃破胸口,割裂皮膚,應該會被剜出心臟吧…
就在這個時候,膝彎一陣劇痛,我不由自主的跪倒,結結實實的摔在地毯上,我瞠目看著背後湧出一團冰冷的白霧,發出尖銳的叫聲,和夜叉鬥了個難分難解。
「…阿、阿梅?」我瞪大眼睛。
成為厲鬼的她,居然和變成夜叉的鍾秋離有幾分相像。同樣有著扭曲的角,上吊的眼睛,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除了她的指甲(還是說爪?)是烏黑的,而鍾秋離的指甲是銀白的以外,特徵幾乎差不多。
難怪…難怪一出精神病院,鬼氣會這麼重。那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阿梅一直跟在我身邊。
她們互相撕打、咆哮,幾乎毀了半個客廳。如果不想個辦法,這棟別墅搞不好會整個垮下來。
「還不走?愣在那兒幹什麼?」阿梅對著我尖叫。一疏神,她讓鍾秋離抓去了半張臉皮。我想也沒想,抓起擺設在旁邊的小鼎,往鍾秋離的腦袋砸下去。
小鼎應聲粉碎,夜叉的腦袋真不是普通的堅硬。我應該把這個寫進小說裡…
「滾!」阿梅將我抓起來往旁邊丟,你知道,厲鬼的手勁…饒是她留情,我還是被摔在牆上,滑了下來。
「還不快滾!」
我搖了搖頭。會敢孤身前來,我當然是有絕對的把握。先不論我是不死的體質、可以驅策眾生的故事,我還有一樣「禮物」。
抓起地上的碎玻璃,我劃破食指,當然,我還是太緊張,差點把整個指頭削下來…我將指頭的血,彈進夜叉的嘴裡。
夜叉張大了嘴,掐著頸子,雙眼突出。好一會兒才發得出淒慘的叫聲。
拖著阿梅,我奔出這棟別墅。身後是夜叉的慘叫和崩裂聲。
「姚夜書,你逃不掉!」她發出惡毒的咀咒,「還有五週!你只剩下五週!你會變成活死人!永生永世的受苦,你逃不掉!」
果然有用。卡莉,可是食魔者。哪怕是那麼稀薄的血,也是夜叉的毒藥。我虛軟的癱坐下來。阿梅瞪著崩毀的別墅,呆呆的摸著自己的臉龐。
她鎮靜下來,鬼怒的臉孔慢慢恢復生前的模樣,只是半張臉依舊鮮血淋漓。我想看她的傷勢,她卻驚醒般大怒的抓傷我的手。
「阿梅…」
「誰是阿梅?!」她暴怒,「你又想騙我了?你又要騙我了!滾開!不要纏著我!」就像來時那麼突然,她不見了。
…唉,女人。
發動機車,我看著夷成平地的廢墟。瞥見瓦礫堆一動。我沒回頭,馬上催滿油門,狂奔下山。
***
東西方有個奇異的巧合:一星期為七天,而中國有所謂「七七」的習俗。
「七」是個奧妙的數字。
夜叉的咀咒更證實了我的猜測,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的毒咒要花七七四十九天發動,發動可能就無法逆轉。
坦白講,成為活死人若還能寫倒沒什麼。不過我想夜叉沒那麼慈悲。
而我,實在不想冒這麼大的險。
但為什麼,呼喚名字不能夠拘束鍾秋離呢?我想了一會兒,一巴掌打在額頭。我真呆。
生死簿裡的「沈印生」陽壽已盡,我現在是「姚夜書」,所以那個假上師沒辦法用「沈印生」控制我。
成為「夜叉」和變成「鬼」是兩回事。生前是人,死後是鬼,真名沒有改變,就跟水變成水蒸氣又還諸為水,本質上沒有不同;原本是人,卻變成夜叉,就像孑孓變成蚊子,本質上是不能互通的。
你當然不能對著孑孓喊蚊子,也不能對蚊子喊孑孓。
所以,我還得先知道夜叉現在的真名才行。
「這可麻煩了呀…」我站在便利商店,有些傷腦筋。這樣深沈的夜,只有蒼白的路燈…和一點點紅光點綴。
那紅光似乎是神明燈…我沒認錯的話,不遠處似乎有個小小的土地公廟。
這種事情,問管區應該最清楚吧?
我買了一瓶酒和一串紙杯,結帳的時候,店員緊張得打錯三張發票,還檢查鈔票老半天。
「…我保證不是冥紙。」忍不住開了口。
「哇~」他淒慘的叫了起來,抱著頭蹲在地上。
算了,幾十塊而已,不用找了。我提著東西走出去。
至於在鬼板看到那篇「靈異驚悚體驗」,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提著酒,這是個小小的土地公廟,小到只有個木箱大,非常袖珍。
拜卡莉所賜,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土地公,只是他控著臉裝死而已。
但是,我在都城療養院和地基主這樣的陰神相處過,算是很了解他們。名義上為神,但只能算是榮譽職,待遇最慘,責任卻最重。標準的「有功無賞,弄破要賠」的可憐基層神員。
更糟糕的是,人間的基層管區還多少有點油水,這群榮譽神職管區卻半點也沒有,要聽上面的飭令,又得管轄下面的角頭,苦不堪言。
如果我「閱讀」的故事沒錯,封天絕地,神明幾乎都回天了,這票陰神只是榮譽職,必須駐守人間,天庭對他們更不太聞問了。
生活苦悶乏味、工作繁重,多多少少都有了貪杯的習性。
所以,我盤膝坐在地上,咕嚕嚕倒了兩杯伏特加,裝死的老土地就有點按耐不住。
等我合掌奉請,他動了動咽喉。「…老兒人微言輕,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搶在我前面,他趕緊撇個乾乾淨淨。
「夜深難眠,連個酒伴兒都沒有,只是來找老爺子喝個酒。」我拱了拱手,抿了口醇厚,伸手勸酒。
他狐疑的看我一眼,端起酒杯,「你別問我,我也知道你是誰。姚夜書,你要問就問城隍爺,不然拘陰差來問問。老黃還在夜市賣麵線哩,哪個問不得?非來找老兒的麻煩?」
「他們不是在地人,這件事情禁不起耽擱。」
老土地將酒一飲而盡,「老兒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說什麼,只是勸酒。「可惜沒下酒菜,老爺子,夜書說個故事權充下酒菜可好?」
他望著我,哼笑出聲。「別人說你本領大得很,老兒倒是想見識見識。不過姚先生,老兒生前可是小有名氣的說書人,對故事,可是相當挑剔。」
「那請前輩多指教了。」我垂下眼簾。哈!上鉤了。忍不住咯咯的笑出聲音。
裝著紅燈泡的神明燈很不給面子的明滅了一下,老土地發了一下冷顫。
…弄到陰神都會害怕,真的沒什麼好驕傲的。
咳了一聲,我收起笑臉,說了一個故事。
前些時候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實習土地公」的標題,覺得頗有意思。當初就這題目琢磨了一個故事,不過因為重複到人家的標題,也沒打算寫出來,但說說應該沒關係。
陰神兒幾乎都是些急公好義,殷實勤懇的人,不然也不會接這種榮譽職。像這種故事最能引起他們的興趣。老土地從一開始的故作無事到沈迷,直到他問了那一句,「後來呢?」…
他臉孔刷的慘白,低頭望著酒杯發愣。
「後來嗎?後來…」我爽快的把故事說完。
他研究似的看著我,我將他的酒杯斟滿。這是最後一杯酒了。「老爺子,這是個很愉快的夜晚,很是盡興。」我站起來,準備去牽我的機車。
「慢著。」老土地叫住我,「姚先生,你的故事很好聽啊。老兒當了一輩子說書人,自嘆不如。」
他轉了轉酒杯,望著澄澈的伏特加。「你酒量還撐得住麼?若撐得住,你袋裡的酒拿出來,換老兒說個故事給你下酒。」
「老爺子,我不是好人,我是故意的。」
「我知道。」老土地爆笑出來,「生前死後都沒遇見過你這種人,有趣得很。你有其他故事吧?初二十六化個幾本給老兒看看,就算承情了。嗯,該從哪兒說起呢?話說…」
各族皆有巫。只是歷經各宗教和政權打壓,巫族學會沈默自保,默默傳承。當初唐山渡海而來,為遠離戰亂,一族專精於咒殺的巫女喬裝為男子,也跟著來到蠻莽的新天地。
在這兒,她們和平埔族的巫師互相交流,將佚失的典籍用他族巫術補足,漸漸有了系統,並在此地生根。不過巫者行蹤隱密,母女相承,一直不為外人所知。
「姓氏自然是不同的。」老土地打了個酒嗝,「但她們有特殊的族譜,長女成年未嫁前都住在鍾家那片土地上,出嫁才離開…過世後必定要祕密葬回原地。所以你去的那棟別墅,底下可是深埋無數巫女骨灰…」
我額上沁出點點冷汗。這些我可不知道,萬一鍾秋離的列代外祖母、玄外祖母…通通爬起來找我麻煩,就算流乾身體每一滴血恐怕都不足以鎮壓。
太莽撞了。
「小夥子,這下你明白了吧?為啥老兒裝聾作啞。那票女人有自己的主張,不是好相與的。再說,這幫子女人睡得很沈,也不輕易干涉人間,老兒就睜隻眼閉隻眼了。「你額頭的印記,是她們累世最惡毒的咒,中者七七四十九天中必定潰爛輾轉,哀號痛苦一週天才死…腐爛到魂魄裡頭,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這般毒咒她們從唐山到此也只使過一次,你是第二個。小子,你是不是欠了那女人的風流債?瞧你細皮嫩肉,聲若少女,怎麼惹人不睜眼瞧瞧,巫家的女人是可以惹的麼…?」
「…我倒沒惹什麼風流債,只是多管閒事惹了一身債。」我將來龍去脈告訴了老土地。
老土地轉著酒杯發愣,雪白的眉毛皺得幾乎要連成一氣。「…這難辦,難辦。巫家女兒成了夜叉,這是百年來沒有的事情。說起來不救你,老兒睡不著,要救,又無能為力…這咒根埋在巫家眾姥姥的屍骨中,你要下去解,倒也不用等毒咒發作了,直接就成了絞肉…」
他想了很久很久,突然鬆開眉頭。「姚先生,你可知道咒殺構成條件?」
我搖頭。我怎麼可能會知道?我是普通的小說家,網路又搜尋不到這個。
「需要根源、咒具、使咒者,三者缺一不可。根源和咒具你不用想了,九成九在巫家眾姥姥那兒。但使咒者既然沈不住氣,你反過頭去找她。」
「…我像是打得過她的樣子麼?」忍不住苦笑起來。
老土地挑剔的看著我,「瞧你這副姑娘模樣,風吹就倒,還說到打?不過凡人死後成為厲鬼常見,變成夜叉頗不尋常。巫家沒有夜叉血統,是怎麼會變成這樣?你若找到根由,說不定可解此厄。」
老土地說完,收起沒喝完的伏特加,收拾了小包包,拎起自己的神像,拿起腳就要走。
「…老爺子?」
他沒好氣的回頭,「我洩了巫家那幫女人的底,難不成留著等她們來砸?我去萬應公那兒躲躲…」
「怎不去城隍爺那兒?」
他無奈的看我一眼,「城隍生前娶的就是巫家姥姥之一,我去觸霉頭麼?」
看他走遠了,我搔了搔腦袋。沒想到神明間的愛恨糾葛、官商勾結、裙帶關係,是這樣的錯綜複雜。
看起來要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