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可以不用拐杖了。
燒傷的疤痕是好不了了…但禍種被強壓到我完全無須控制的地步。我行動自如,不再是半殘的人。
第一件事情,是把阿襄送去別室哄睡了,讓她潛修。這樣就算是碁宿掀了整個吉量城,也不會波及到她。
之後我把一直想裁剪卻捨不得的火浣布抱出來,開始裁縫。等天亮了,我就開始收拾屋子,挽起袖子煮飯吃飯,去幻居外洗衣服,晾衣服。
我一直想這麼做,一直一直。
洗打理家務,煮飯燒菜,洗晾衣服。在屋裡走來走去,裁縫刺繡。我甚至拿出好久沒動的畫筆,買了很久的畫紙,想要畫些什麼。
碁宿一直都閉目入定,我也當他不存在。
這樣的健康太珍貴了,耗費在恐懼實在浪費。拿起畫筆,我就知道我要畫什麼了。
我一直思念,但早就不復存在,祖父傳給我父,我父傳給我的菊圃。
回憶點點滴滴的湧上來,隨著一棵棵的菊花。其實,我也不是多規矩的姑娘。規矩的小姐才不會偷阿爹私釀的米酒,溜到菊圃去喝。
九月初九,重陽彎月,秋涼如水。
那年我多大?十四還是十五?我一直想看看月下的菊。
蓊蓊鬱鬱,朦朦朧朧的的花之隱士。那一刻,浮雲過月,掠過白瓷碗的酒湯,蕩漾著。與著數不清的菊,舉頭望著皎潔的鉤。
是了,就是這樣。
我將畫畫好,連裱褙都沒有,就貼在牆上,翻出最接近米酒的玉釀。我畫過的東西都留不住,但這菊圃映月,只是微微晃動,雲影飄移,卻沒棄我而去。
端著白瓷碗,我回到那一天。那時還稚幼的我,想著什麼呢?
對了。我只想到,有菊,有月,還有我…和一杯蕩漾的、濺著月光的酒湯。米酒入喉,苦澀卻厚實,就像人生。
將酒喝光,將自己倒乾淨。我才有地方可以盛菊花、彎月,和我自己。
也因此流風浸潤著菊香。
然後帶著菊香的風滲入嗚咽,那是簫的感嘆,悠遠飄渺,在天地間迴盪。漸漸清冷而不帶情感,偏偏最是有情無情物。
一滴眼淚落入酒湯,泛起陣陣漣漪。這一刻,應名為「思慕」。
不惋惜痛悔我失去的一切,但我思慕我已經消逝的菊圃,和我過世已久的爹娘。
等我清醒時,對著畫,我淚流滿面,碁宿簫聲方歇。
「筆力柔弱,線條散亂,這是精氣不足,底子不夠的結果。」他冷著臉批評我的畫,「現在你們是怎麼說的…書法?妳在書法上有下苦功?」
「沒有。」我悄悄拭淚。
「難怪。」他自斟了一杯玉釀,「但撇開技巧拙劣,先天的畫意足堪動容。」他飲了一口,「有慧根。」
我輕笑一聲,「和您宛如天籟的簫聲不能比。」
「徒具技巧罷了。」他飲盡玉釀,又自斟一杯。
「…您喝得慣嗎?」我有點不安,玉釀算是妖族中便宜的酒,郎先生是絕對不喝的。「還是我去幫您換酒…」
「不用了,極劣。」一面嫌棄,卻一面大飲一口,「但觀此圖非飲此不可。」
我突然覺得沒那麼討厭他了。
***
十日至。
眼見時刻就要來臨,郎先生尚無蹤影。
「可怨他?」一直沈默的碁宿問。
「有甚可怨?」我失笑。
「他棄妳不顧。」
「遲到而已。」
他深深的看我,「我向來信守承諾,所以絕對不會再延妳命。但妳可以提出死前的要求。妳若怨他,我可以代妳斬了。」
「千萬不要,因為我沒什麼好怨恨的。」頓了頓,「想想我活著一直在受罪,不知道有什麼好企盼的。即使沒有企盼,也還是掙扎活到現在哪…」
他花更久的時間凝視我,我想他覺得我是怪人吧?我自己也覺得。暌違十天的痛楚緩緩侵蝕,真希望不要死得太難看。
瞧瞧,我這種人。到底還是會愛美。
在我按著心臟蹲下來時,碁宿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妳有什麼話想告訴他嗎?」
我斷斷續續的說,「不、不用…」沒想到說話也是種花力氣的事情呢,「我要說的…該說的…他早已明白。」我開始咳出烏黑的血,卻不想哭。
因為我在這個瞬間,知道我企盼什麼了。少女時的我,和現在的我。企盼的實在是很類似啊。
朝聞道,夕死可以矣。明白的頓悟了,即使這麼痛,這麼痛。我還是很開心的。
我猜我是昏過去了。一股冰涼圓潤的東西落到我口裡,耳邊是郎先生的聲音,「朱移,別吞下去了。含在舌頭下…那是我的內丹。我回來了。」
等我醒來時,碁宿已經走了。他留下一顆豔紅的金丹,吃下去我老不死的狀態會維持很久很久,直到郎先生離開人世。
後來我洗了好幾次才把郎先生的內丹還回去。我在洗的時候,他在一旁不斷發笑。等我遞給他,一把就咽進去。
真的很任性呢,郎先生。
最後我還是吃了金丹,也誘發了一點不傷大雅的後遺症。那就以後再說了。
之後,郎先生對著畫稱讚,一面烹著普洱茶。阿襄偎在我的懷裡一起看著菊圃映月。
有菊花,有彎月,除了我自己,還有郎先生和阿襄。我再次將自己倒空,好盛裝這一切。
這就是受盡折磨、苦痛永無止盡的長生中,我可以因此企盼而撐下去的緣故。
僅僅如此而已。
(無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