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若寫得很火熱,情緒無法冷卻的時候,就會這樣大噴特噴。
當然對健康很不好,但寫起來很爽。
但我要提前警告,這篇應該有點(?)虐,搞不好調子也很雷同,我還是喜歡傷痕累累的人最後都能彌補創口,得到幸福,非常犬儒和庸俗的無聊正義。
同樣不保證完稿,跳坑者請勿自誤…
實在是看到幾篇感想覺得很感激(感激還挖坑坑讀者?!),所以沒等完稿就放上來。
—我就是喜歡黑暗治癒系…(聳肩)
百花殺
她詫異的抬頭,橫過鼻樑直到兩頰的狹長胎記泛著淡淡的紅。竹林動搖,沙沙作響。
但她聆聽竹吟已經六年,能夠分辨出無人與來人的分別。
有人來結滿百緣之數麼?
放下手裡收到一半的藥材,她緩緩的走向竹林之間的曲折小徑。
師父和她相依為命的隱居在此,她來之前,師父避世已有十四載,鬱鬱寡歡。師父的摯友替她擺了這個迷陣。
但師父隱居二十載,臨終前對她說,「二十年如夢一場,此陣惟度有緣人。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去了…我是不信那個老神棍,但他說,結滿百之數,可祈一緣。我一輩子都沒聽懂那些文言文…淡菊,若真有緣,妳也不用孤老山中…說起來我對不起妳,這裡醫療條件太破爛,我真沒膽子替妳清除胎記…」
「師父千萬不要這麼說。」向來淡定的淡菊掉下眼淚,「師父已給我無數歡樂與親愛。」
師父長歎一聲,「只能信那老神棍一回。我回去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妳這孩子…」語氣未休,已然長辭。
歷歷在目,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但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這迷陣擺了二十一年,卻才有第一百名有緣人。她隨師父學醫至今已然六載,卻只有五個可以踏上林間小徑。
第六年,第六個。
等她走入竹林深處,訝異的張大眼睛。她見過許多傷患,卻沒見過如此淒慘的傷患。她遇過五個傷病的有緣人,從來沒有人能硬生生從依奇門遁甲安排的細密竹林中,硬開出一條路。
他站在小徑中,雙目黯淡無光,焦距潰散,應該是瞎了。白衣成灰,染滿灰塵汙泥,發黑的血痕不斷被滲出的血濡濕,宛如一個血人。他手裡拿著斷裂的劍,另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摸索著小徑鋪著的細白碎石。
「司空公子。」淡菊謹慎的開口。
那人全身繃緊,搖搖欲墜。「妳是誰?我不姓司空。」
「我知道。」她放緩聲音,「你是第一百個進入迷途的有緣人,當名司空。我是醫者,你已然平安。」
他茫然站立,失明的雙目落下兩行淚。「迷途…還能返麼?」他直挺挺的倒了下來。
每個來到這裡的有緣人,都有段故事。
淡菊輕輕嘆息。連師父都有,遑論是她。
她呼哨一聲,一頭老驢慢騰騰的踱步過來,頗有靈性的微屈,方便淡菊把病人抬到牠背上。
牠原是醫者的驢,隨著那位傳奇的女大夫走南闖北,直到女大夫心靈疲憊不堪,隨她在這深山隱居。
扶著昏厥的司空公子,淡菊慢慢的走在老驢身邊。那位公子的血,點點滴滴順著指尖,落在白石鋪就的迷途之上。
***
司空公子的傷,只能用慘無人道來形容。
淡菊皺緊眉,無聲的嘆息。
雖然師父隱居不見人,但衣食住行,即使隱居也不能免。師父一直靠賣藥材維生,種著藥圃。荒山遼闊,奇珍藥材甚多,日子頗過得去。但師父心腸很軟,還是給山下的醫館留了連絡方式。
若是聽到遙遠的鐘聲,師父就會一臉不高興的戴上紗帽,騎著驢子,帶著她,下山去看病。如果不夠嚴重,師父會很兇的罵人的。
跟隨著師父,她看過許多重傷重病。但她真的沒見過這麼殘酷的傷患。鞭打、刀割、火烙…看得出來有上過藥悉心照料過,但還沒痊癒又疊上新的傷痕,觸目驚心。
有些割過皮肉的地方又上了火烙,疤痕一長全,恐怕就會妨礙關節,行走行動必痛。越是細嫩的地方越狠毒,一面替他擦身,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嘆出聲。
司空公子全身一顫,卻沒睜開眼睛。淡菊想,師父說,世間男子都愛面子,怕人看出狼狽,說不定就是這樣。她下手更輕,但她將所有衣物脫去,司空公子卻全身繃緊,側了身。
淡菊柔聲,「公子,我知道你睡著了。擦身才能上藥,您可能會有點疼,請您忍一些…」
她輕輕的替司空公子蓋上一層薄被,然後去換了桶熱水。她仔細的擦拭,沒落下一處。
她十歲就被家人賣給師父當丫頭,但師父卻只是憐憫她在家飽受厭惡和凍餓。跟師父學醫,她非常認真,或許是十歲前被虐待的經歷,也可能是及長知道自己的貌寢,她漸漸生出離塵心,看淡了一切。
這樣的心態,卻很適合醫者。她能面不改色的面對婦人生產,各色人種的裸體,不畏污穢膿創。終究有一天,每個人都會成為白骨一堆,誰也不例外…在傷疾死亡面前,眾生平等。
師父曾說,她這樣冷情,本來不該當醫生。但心理素質這樣堅強,卻另外生了一種悲憫的胸懷,知己苦而體他苦,不忍聞苦聲,所以才把所有醫術都教給她。
她現在就是這樣。她能漠然的擦拭病人羞於示人的隱處,卻懷抱著感同身受的悲憫,一聲聲的嘆氣。
那個陌生緊繃的公子,慢慢的放鬆下來,不再那麼僵硬。當淡菊將他翻身趴著,他只微微抗了一下,就順從的翻身。
一看後背,淡菊窒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長長歎了一聲。她還不甚曉人事,但也知道時風不正,頗有男寵之風。有回師父去看一個病人,卻怎麼都不肯讓她跟。回來憂鬱的嘆氣,「我再也不懷念當腐女的歲月了…太殘酷。」
師父常說些她聽不懂的話,但那時候起,師父就很認真的教她直腸科的醫術,不再怕她羞了。
她可以體會師父的心情。殘酷而狼藉。
這一嘆,司空公子全身顫抖,雪白的臉孔落下兩行淚。她心裡更難過,「公子…要不,我先針灸讓您安眠可好…?」
他看不見,一定要先告訴他。不然驟然昏過去,一定會更添恐懼。
司空公子僵硬了一會兒,在枕上搖了搖頭。
「…失禮了,請原諒我。」淡菊聲音更柔更輕,將他身上血污傷口都擦淨,又用烈酒擦拭傷口,後又施藥,應該是很痛,但司空卻一聲也沒吭。
等傷口都處理完,扯過薄被小心蓋上,她已經感到非常疲憊。這是長久彎腰,和心靈飽受折磨的疲憊。「司空公子…」她輕輕的喚,「你脈象虛沈,需要吃點東西。能否略微起身?」
他搖頭,淡菊卻又嘆氣。「司空公子,就算吃不下,也用一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讓我這當醫生的人心底好過些吧…」
好一會兒,司空擁著被微微起身,淡菊趕緊在他背後塞枕頭。舀了吊在火上罐子裡的藥粥,吹涼了慢慢餵他,一面低聲說話。
吃了小半碗,司空公子搖頭,淡菊也不勉強他。「公子,眼下我還沒衣服給你更換,你的傷也不能多拘束…且容我待客無禮,明日再為您準備可好?」
「姑娘…」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啞,「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只能來世結草銜環…」
「我求醫者本心,何須掛懷?反倒是我待客不週。」淡菊溫和的說,「我就在左近涼榻,若需要什麼,請跟我說…是了,我先帶你去後面淨房。」
他窘迫難安,淡菊再三寬慰,才讓她裹著被子扶著去了。只見他如白玉的臉孔泛起豔紅霞暈,羞赧難捱,淡菊才注意到他姿容極美,端雅秀麗,又從那絕好的姿色裡透出英氣來。
好相貌。可惜好相貌沒帶來好運途。
直到餵了司空公子半碗水,將他安頓好,淡菊才去後室洗浴更衣。看他氣度神韻,不似倡家子,反而像是大戶人家讀書識字的少爺公子,何以遭此橫禍?
手有薄繭,看起來是握筆和握劍的,不曾做過粗活,手指端圓,指甲修得整齊。不知道是誰家的落難公子,閨裡夢中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著記著,淚濕的盼著呢。
但她決定不問他的身分和姓名。被她瞧見這樣的大恥,最好是一無所知,傷好送走後永不相見,省得日後想起就愧疚慚怒。她又嘆了口氣。以前她師父碰過類似的案例,心生憐憫,極力救治。結果那個姑娘一好,第一件事情是派人追殺她師父,若不是師父的高人朋友擋住了,連隱居的機會都沒有。
救人,是因為無法眼睜睜的坐視傷患在眼前死去。既然他能踏上迷途,不管是否強開道路,就表示他命不該絕,淡菊就該盡心盡力的救他。
但是回報就不必了,更不需要將來反目成仇。
又嘆了口氣,她起來擦身穿衣。當初師父會選擇在此隱居,說不定就為了這口溫泉。她隱隱的有些笑意,慢慢的走回病房。
***
半夜的時候,淡菊驚醒過來。
事實上聲音非常微弱,像是咬緊牙關的微弱哼聲。她一挽頭髮點上燈,司空公子全身是汗,牙關咬得臉頰微微扭曲,雙手緊緊的抓住薄被。
她按住他的手,「司空公子?」
他猛然一掙,「別碰我!」聲音高亢尖銳。
淡菊反而使勁抓住他亂揮的手,「司空公子,除了你的手,哪我都不會碰。你魘住了,沒事,只是惡夢而已,你現在很安全…」
公子慢慢的靜下來,渙散的眼神茫然,「我不是司空公子。我是…」
「你不用告訴我。」淡菊撫慰的說,「在我這裡,你就是司空公子。等你傷好離開,就會把這個身分放下。從此我就不會記得你、認識你。再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他大睜著秀美的眼睛,「姑娘,妳的名字?」
她皺了眉。要說麼?但公子的手卻反過來拉住她,神情柔弱,像是被雨淋溼的小動物。
心一軟,「我叫淡菊。」
「人淡如菊?」他的神情還是很無助茫然,說的話卻讓她笑起來。
「不是。」她笑了幾聲,「哪有那種人如其名的好事?我貌寢如無鹽,粗壯賽農婦。於家於室無望,只能在山裡隱居,莫污人目。」
「淡菊姑娘不要如此自貶。」他皺了宛如刀裁的劍眉。
「我師父常說,人貴自知。又說,實話總是沒人相信的。」淡菊語氣輕鬆,「那不重要。公子若不信,來日等眼睛好了,親自看看就是了…不過得飯前看,省得白費糧食。」
「我的眼睛…能好?」他目光一燦。
「理論上應該可以。」淡菊謹慎的說,「你應該是被封穴太久,氣脈不通,才造成短暫失明。我會竭盡全力讓你復明…」她柔聲,「盡量相信我。」
他目光渙散的望著淡菊的方向,良久才輕微的點點頭。淡菊微微一笑,正要鬆手,司空公子卻虛拉了她一下。
「我…我無意輕薄。」他的臉孔立刻泛霞,「只是…能不能…」
「我懂了。」淡菊體諒的說,「什麼都看不見,很可怕是吧?我想像得到。我就在這裡,你睡吧,不用怕。」
他用力的望向淡菊的方向,卻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手心傳來的溫度告訴他,那姑娘正在他身邊。一雙傷痕累累的手,有些繭,但又有女子的溫軟。
這麼長久的痛苦和羞辱驚恐,終於能夠暫時的放下。
現在他相信,他迷途能返了。
***
在無盡的黑暗中,他在等待淡菊回來。
一大早,空氣還帶著凌晨的冰冷,感受不到太陽的溫度,淡菊就悄悄的起床,他聽到那姑娘輕輕的腳步聲,在屋裡走來走去,燒火、熬藥,可能也在熬粥,因為他聞到淡淡的藥香和米香。
出去一會兒,他的心就提著,回來聽到水響,應該是在漱洗,接著是潑水出去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聽著就安心。
「司空公子,」她柔柔的聲音飄著,「你醒著嗎?」
「嗯。」他抬頭。
「我要幫你洗臉擦牙…」她不厭其煩的把步驟一一說明,吃什麼,等等要喝的藥比較苦,幫他上藥、在哪施針…知道他在黑暗中非常不安,所以告訴他。
「我去山下買些東西,很快就回來。」收了銀針後,她溫柔的說,「你需要些衣物,有些藥材我這兒沒有。」
他急起身,說不出為什麼。但淡菊似乎誤會了,「你在這裡非常安全…迷陣設立以來二十一年,只得百位有緣傷患。就算是追殺你的壞人,能進來也不會動了。你很安全…」
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黑暗中,唯一的溫暖。
張了張嘴,他雪白的唇顫了一顫,「…路上小心。」
「好的。」淡菊輕笑,「我會的。」
所以,他在黑暗中安靜的等。淡菊姑娘說…她很快就會回來。所以他安靜的等。
空氣溫暖起來,中午了。時間似乎很漫長…比那段可怕痛苦的日子還漫長;但也似乎很短,像是夢中那雙溫柔的手,那溫柔的嘆息,聲音裡有真誠的難受,為他難受…
門扉一響,他不由自主的繃緊,溫柔的聲音傳來,「司空公子,我回來了。」
她還是耐性的一一說明,穿一件就說一次。「…抱歉,我沒買過男子的衣服。這書生袍似乎太大了點…」她侷促的說,攏了攏他的前襟,「明天我再去…」
「不,不要!」他慌亂的亂抓,那雙溫暖的手握住他。
「…我女紅做得不好。我試著改一改?」她的聲音更歉意。
「這樣…很好。」他低下頭,凝視著黑暗,「舒服。」
她又嘆氣,「司空公子,你脾氣很好。」
「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感謝姑娘…」他訥訥的說。
「再別提這話。」淡菊擺手,「就說是有醫緣了,我順應天命,你也這樣,好不?你若真不安心,不如這樣。今日我救你,來日你救十人還我,替我積陰德,好嗎?」
「這樣也不足為報。」
「我覺得所得已然十倍。」她泰然的說,「我算會做生意了。」
好吧。她不喜歡,那就不再提。
淡菊煮飯,他只能豎著耳朵聽她的動靜。像是個無助嬰孩等待著。但這姑娘…卻是這樣善解人意。這樣和藹溫柔,像照顧他是理所當然的,不讓他有一點負疚的感覺。
她真的是個慈悲的醫者。
「…妳對每個病人都這樣嗎?」司空問。
淡菊輕笑,「前年我接過一個有緣的病患,是個因病失明的嬰兒,才十個月大,被棄在竹林外…不知道怎麼爬了進來。」
「後來呢?」他問。
「後來…你先張嘴,啊…」她餵了司空一口,「後來養了他十個月,治好了他的眼睛。有回我帶到山下去採買時,布莊老闆愛極了,求我給他當兒子。」
「…妳給了?」他聲音發顫。
「是呀。」淡菊認命的笑了笑,「我困居在山上,怎麼樣都不是孩子該有的生長環境。布莊老闆無子,孩子需要一個正常的家。挺好的…孩子忘得快,現在也不記得我了。」
「妳不傷心麼?」
淡菊想了想,「傷心多少會一些,但還是開心比較多。他過得好,我盡了第九十九個醫緣。他帶給我許多快樂…你嘴巴停了。張嘴,啊…」
等嚥下那口藥粥,「但妳為什麼非困居山上不可?」
「因為…像我師父說的,不拉低市容美貌度的百分點,也不污染其他人的視力。」淡菊笑著說,「張嘴,啊…」
「…不餓。」他皺攏了眉,低低的說了聲。
淡菊揚了揚眉。少年病患就是這麼麻煩。她在心底無聲的嘆氣。以前她還小,不懂事。不曉得病中的人心靈脆弱,會緊緊攀附救治他們的人,就把他們說的話都當了真。
她還記得十四歲時,不顧師父的反對,真的去揚州看慕容哥哥。那時對她溫言愛語,對她百依百順的慕容哥哥,看到她像是看到一個…恥辱。當場轉身,說從來不認識她。
若不是回來就接到那個失明的孩子小司徒,還不知道會多難過。
但她看淡很多,才會捨得把小司徒給了布莊老闆。
她和這些人,僅僅有著醫緣。救助他們讓她覺得自己有用,盡了醫者的本分,完成迷途的醫緣。和他們相處時,她覺得快樂,那就夠了。
只是醫生和病人,沒別的。
不過,把百家姓用完了,以後應該不會有人踏得進迷途了…偶爾她還是會出診的,山上生活也還悠閒,可以的。
「那我溫著,晚點吃?」她溫柔的說,「粥裡有藥材,是培本顧元的。你要把身體養好,我才能試著幫你打通血脈。不然你體弱,熬不住炙艾。我也想你早點看見…」
沈默了一會兒,他抬頭,張開嘴。
「司空很乖。」她笑著說。
嚥下那口藥粥,他低低的問,「淡菊姑娘…妳幾歲?」
「十六。」她很乾脆。
「我十八。」他抿緊唇。
淡菊無聲笑了笑,「是,對不起。我不會再用這種口吻跟你說了。」她對病人向來非常寬容。
勉強吃完那一碗,司空躊躇了一會兒,小小聲的說,「若是…妳喜歡那樣講,也、也沒關係。我的命是妳救的…」
病人,真是一種脆弱又惹人憐愛的生物。傷了病了,就退化成小孩子。
「司空公子,」她輕嘆道,「其實是你們救了我。」沒等他回話,淡菊就告訴他,她就在隔壁佛堂補一下早課,等等回來。
持著念珠,她念著佛經,聽起來很單調,但聽著這樣的聲音,司空卻很快就睡著了。似乎一直非常疼痛的傷口,也被撫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