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夢中醒來,淚水沾溼了臉頰。
這就是,創傷後症候群。她默默的想。兩年時光匆匆而過,她居然還會夢見那一夜。夢見司空的不捨,和燃盡一切的空虛和劇痛。
其實,這兩年她過得還不錯。經過幾個沿海州縣,有一點點薄名,卻不太顯眼。她不是師父那種才貌皆驚世絕艷的女子,甚至連大夫都不願意做。她是地位更低的醫婆,只看卑微的女性。
她也串鈴過街,臉上蒙著面紗,騎著騾子。師父曾經興起,說了一套精神解析,很是荒謬。但她不得不承認,還有那麼點道理。她穿得極樸素,甚至刻意捆胸,不露出一點女性的模樣。連座騎都選沒有性別的騾子,極力迴避任何可能性。
就算入內室取下紗帽,她臉上還是蒙著面紗,只露出眼睛,因為她要看診。
這個年代的醫婆通常很愚昧,被歸入三姑六婆之列。像她這樣讀書識字能開藥方的醫婆很少。她低調、沈默,反而很受姑娘和太太的歡迎,在女人狹小的圈子裡口耳相傳,收入並不比名醫差。
而原本對金錢很淡漠的她,這樣一州一縣的流浪,實在是想尋找師父的那位雲蹤不定的高人朋友。她只見過一次,鬚髮俱白,面目卻無一絲皺紋的軒轅真人。
真人無可奈何的指著她,對她師父說,「我替妳設迷陣,卻結果在妳小徒身上。」
是結果了。她因此負了深深的痛苦和內疚。她想尋找到軒轅真人,不管要求多久。請他再次幫她設迷陣,讓她重建師父的小築、藥圃,和百花殺。她行醫收費,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她記得師父的每句話、每個字,她可以的。反正她的時間很多,最少還有幾十年的時光。
而且她一無所有了。
她曾仔細的問過自己,是否恨司空?其實她該恨的,卻只湧起悲哀和柔情。他方寸早亂,又只是尚書郎公子,不是尚書郎。又怎麼調動兵馬、放火焚山?想殺她滅口,機會多得很…但司空不會動她的,她懂。
她並不是,愚昧天真的少女,心境早已滄桑。她能明白尚書郎的憂慮和決心,雖然不能原諒。是她沒學會,明明師父已經錯過了,她卻踩著師父同樣的錯誤,錯下去。
無力復仇,也無心復仇。她只想遠遠的離開這個世界,遠遠的。找到軒轅真人、重建迷陣,是支撐她活下去最主要的原因。
至於司空…她連想都避想。身為一個醫者,她卻如此懼怕那種強烈的心痛。
但不是她不想就能避開。不管走到哪裡,市井鄉談,或是深閨內院,她總是不斷的聽到「劉慕青」這個名字。
說他詩名冠京華,飄然若謫仙。說他考取功名,說他成為探花郎。說他遊街時,京女效魏晉遺風,向他投花,他取了其中一菊簪於冠上…
說他文武雙全,親擒意圖刺殺兵部尚書的刺客。說太后有意招他為駙馬,皇帝卻說慕卿乃國家未來棟樑,不該讓天家女驕縱待之,讓他任意婚配,非常優寵。
說他封為執事郎,為皇帝智囊,擬詔獻策,來日必有大用…
聽著聽著,她恍惚起來。他說對了,司空不是劉慕青。她只認識傷病哀痛的司空,不認識意氣風發、風流倜儻的劉慕青。
但也好,也好。既然司空已經消失,劉慕青應該從此再無風雨。她可以放心想念司空蒼白而鬱鬱的面容,回憶他的一言一行,如玉的手,翻書頁的聲音,緘默的陪伴。
記住她那柔軟的心痛,和他無助依賴的神情。
足以讓她慰藉無盡孤獨寂寥的後半生。
***
聽說軒轅真人在海塘施藥救人,淡菊急忙趕去的時候,真人早已離開。長久的失望,終於讓她落淚,濡溼了面紗。取下紗帽,她愣愣的看著真人施藥救人的大青石,一點一滴的陷入絕望。
「姑娘?」一個擺渡的舟子猶猶豫豫的喊,「請問妳是花相之徒嗎?」
淡菊悚然一驚。她的師父名為李芍臣,世上唯有軒轅真人喚她花相。「…是。」
舟子曬黑的臉咧嘴一笑,「老神仙真厲害哪!他說會有個蒙面姑娘約十七八,會到這裡來。要我帶話,說讓妳看看石頭後面的天書,就都明白了。」
她轉到後面,如臥牛般大的青石後,龍飛鳳舞三個字,「靜待之。」
這是說,真人會再回來麼?
長久的失望接近絕望中,她終於看到一道曙光。她又哭又笑,將身上帶的碎銀都要給舟子,他卻堅決不收。「老神仙給我帶話,是給我添福祿,哪能收呢…」
最後在淡菊的堅持下,他取了最小塊的銀角子,說當個憶念,給他老母添添壽。淡菊放鬆下來,笑得雙眼彎如明月,受盡了三年鬱結的折磨,她終於能開懷一笑。
她步履輕快的翻身上騾,戴上紗帽。
卻沒注意到渡口有雙美麗的眼睛,充滿殺氣的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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