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帝在位時,天下大致上承平已三代之久。
過度承平的結果就是百姓競奢爭華,世情日漸浮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窮奢奢侈,又復有金丹之風。
淡菊和慕青久居南方,對這種風氣只略有耳聞,並不甚知。歷來既無民亂,也少盜賊,又想是奉旨上京的京官,就不太戒備。
他們怎麼也沒想到,人為了幾兩銀子,可以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那日,已行入河北,京城沒幾日路程。
雖已入秋,秋老虎還是挺厲害的。他們行經一個極小的村莊午歇,慕青扶淡菊下車,借了戶民房更衣,準備吃午飯。
淡菊歇在炕上,闔目假寐。一路辛苦,她又有些苦熱,慕青拿著扇子幫她搧風,等著丫頭去拿飯菜提水,卻左等右等也不來。
「這些丫頭真該敲打敲打了。」慕青皺眉,「慣得跟祖宗一樣。」
「她們也是辛苦,憋屈在車裡一整天,難得下來鬆泛鬆泛。」淡菊輕笑,「咱們有手有腳,自己來好了。」
「那要她們做什麼?」慕青冷了臉,「到京裡都賣了算了,原本就說不用人跟在旁囉哩囉唆的。」
「罷咧。」淡菊笑出聲音,「你是氣她們沒事往你跟前湊吧?飛來豔福…」
「我還飛來橫禍哩。」慕青沒好氣。他沒講明,只含糊的點了點。這年頭的丫頭越發沒臉沒皮,隨便就敢爬上床。逼他連午歇都去湊著淡菊,省得莫名其妙吃悶虧。
這年頭,連當男人都不容易,什麼世道。
不是怕淡菊聽了生氣,他早打發了。「我去催水催飯。」他心疼的看著淡菊一額的汗,「餓著妳怎麼好?妳先歇歇。」
他走了出去,找丫頭沒找著,還是找了村裡的老婦燒了熱水,親自去廚房裝了食盒,經過下人歇息的小院,才發現那些丫頭正在梳頭打扮,氣得他發了頓脾氣,叫管家來帶下去打了。
等回到暫歇的房裡,淡菊已經不知去向。
只見椅倒桌翻,他臉孔煞白,裡外找了一遍,卻在後園的草叢裡找到淡菊從不離身的荷包,打開一看,那片龍鱗還在。
出事了。他的心狂跳。淡菊…一定出事了。
不過一頓飯的時間。
他就不該把她一個人擱在屋裡。可誰會綁走一個孕婦呢?
丟了誥命夫人,不是玩兒的事情。所有的從人和護衛都慌張起來,簡直要把整個小小的村落翻過去。最後還是慕青找到了…在村外不遠的竹林裡。
他永遠也忘不掉當時的情景,並且為此做了許多年的惡夢,卻不是因為他殺了那三個男人。
如果可以,他不會一劍穿心,而是會用最殘酷緩慢的方法,讓那三個禽獸凌遲而死。
他們堵上淡菊的嘴,活生生的,將她的肚子剖開。他趕到的時候,當中一個正把手伸入淡菊的傷口中。
飛快的點了周圍的穴道,血流漸緩。他抱著淡菊,覺得腦海一片空白。他的心被扯成碎片…這樣嚴重的傷痛,淡菊居然還醒著。當他急急的扯掉她嘴裡的破布,她顫著雪白的唇,「羊膜破了沒有?」
「…淡菊,」他全身發抖,劇烈得克制不住,「我們還會有孩子。」
「不會有。」她呼吸急而淺,「幫我看…羊膜破了麼?」
慕青咬牙,看向慘不忍睹的巨大傷口。他吞聲,「…看得到孩兒…」他只想放聲大哭。
他的妻,他的兒。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他們要受到這種待遇…
淡菊用力的咬了咬唇,張大眼睛。「慕青,叫人把我的箱子找出來…馬上。我跟孩兒的性命…要看你了。你從來沒有做過手術…但我教過你。你是我唯一的學生…」她喘了起來,「也是我夫君。救我們…」
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一場在這時代不應該存在的手術,由一個從來沒有臨床經驗的士大夫執刀。
病人是他心跳已絕的胎兒,和失血過度的妻子。
他是那樣害怕和恐懼,卻不得不為。應該早暈厥過去的淡菊,卻靠著藥物、金針,和頑固的堅強,一直保持清醒,注視著懸在上方的銅鏡,輕聲的指導從來沒有經驗的慕青。
她知道自己實在太瘋狂了,也知道胎兒都被拖出體外是活不成的。但她真的無法放棄,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災難,放棄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儘管盡了全力保持清醒,她的神智還是時時迷糊過去。在斷斷續續的指導下,慕青發揮了超水準的實力,洗滌傷口、一層層的縫合,完成了空前絕後的婦科手術。
但他為昏迷的淡菊把脈,不但妻子垂危,孩子也沒了,已成死胎。
在陷入如此絕望時,人會寄望於神靈的庇佑…只是他想不起任何一個神明,直到他碰到放在懷裡的荷包。
那片龍鱗閃爍著冰藍般的幻光。
他的眼淚落在龍鱗上,卻像是滾燙的水融蝕了冰,他瞪著空空的手發呆。
在龍鱗消失那刻起,淡菊的脈象轉危為安,喜脈也清晰可辨。
他不明白。
但他感激,非常感激。抱著淡菊,他放聲大哭,強烈的恐懼悲傷和狂歡交織。
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
遠比他自己所知的,更愛淡菊、更需要她。若她拋了他而去,他連多一刻的呼吸都不願意。
因為,踏入迷途之前,他就已經死了。是她溫暖有繭的手,抓住了他,他才繼續呼吸、心跳,繼續活下去。
再也不願意,回憶幾乎失去她那刻的黑暗與碎裂感。
他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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