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紫河車」這味藥用得只是動物產後的胎盤。
漸漸的,就講究要血淋淋的剖開牛或羊的肚子,取出剛成形的胚胎和胎盤,最後胎盤被忽略了,只需要羊胎或牛胎。
慢慢的,牛胎或羊胎不能滿足人類貪奇的想像,迷信以形補形的某些江湖術士或庸醫,開始鼓吹猴胎。既然能夠接受類人的猿猴入菜,演變到吃人,也就不怎麼意外了。
被吹捧得非常神奇,咸信人類的「紫河車」服用後,可以長生不老、駐容長春。奢靡豪誇的社會風氣推波助瀾,因為珍貴和不易得,有需要就有供給。即使一副紫河車須百金方可得,依舊有行無市。
於是在富裕奢華的大明朝,掀起了一股奇異的食人歪風。嬌養在深閨內院的大戶人家不覺得,而平民百姓的孕婦卻人人自危。常常有孕婦失蹤或「無端」死去,卻掩蓋在百姓懼官和官府無能底下,沈冤多少婦兒性命。
淡菊並不是與人結怨或結仇,她之所以遭此橫禍,只是因為她懷孕了。下手的那些人,並不知道她是官夫人。只是經過,留意了,覷著她獨處,就將她綁走,如之前的千百次一樣。
之前總是能得手,拿血淋淋的「紫河車」換很多錢。可以拿去睡青樓,可以去賭坊當大爺。就算失手,也能逃得性命,或者反過來殺掉阻止他們的人。他們有刀、有力氣,誰也不怕,反正官府也抓不到他們…許多購買紫河車的人都是官家人。
他們沒想到,會讓人一劍斃命。更沒有想到,他們的作為和死亡,導致更多同夥的死亡,牽連極廣。
慕青延誤了赴京的時限,上了一封極哀的奏摺。據說冷靜理智的長明帝閱畢落淚,模糊了奏摺上的字,無法言語。之後震怒異常,下令徹底查辦,殺人取胎者腰斬;服食紫河車者,百姓處斬,功名在身者流放邊關,永世為奴。
一時之間,天下震動。
表面上,慕青對這一切都很淡然,只專注的照顧孱弱臥病的淡菊。事實上,這對他造成非常大的影響。日後他成為大明朝的丞相,一直致力於治安與婦兒的不幸,曾被譏諷為「襁褓丞相」,說他只關注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無甚建樹。
他或許未曾治水有成,也沒有傳世的詩詞歌賦書法或哲論。更不曾在邊關或經濟交出特別的成績單…但在他任內,完善了「大明律」,對至高無上的「父權」重作了解釋,以孔子家語的「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走」當根本精神,禁止父母殺子、虐子的行為,更廣設育兒堂,杜絕「洗兒」(棄嬰)的陋習。
極度重視治安看重人命的丞相,上行下效,短期間只賺了個「路不拾遺」的美稱,卻隱隱的穩定了社會制度不夠完善的大明朝,「重視人命」引發了百姓對朝廷的信賴感,竟因此延續了大明朝的年祚許多年。
但這些成果,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曾親眼看到,也不知道後世對他有多高的評價。他成為一個超時代的「法學家」,受到許多後人的尊崇和驚佩。
可他的本心,卻只是一個當不成良醫的士大夫,因為妻兒受過的殘酷待遇,只好發憤為良相而已。只是…「感同身受」,所以戮力一生。
自從替淡菊做過手術以後,他再也不曾動刀。
產後淡菊非常虛弱,時時臥床。分娩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苦楚…實在是嬰兒嬌小,卻生命力十足,非常配合。但只在淡菊的肚子裡多留了兩個月,滿七個月就生了,是慕青親手接生的,他絕對不把妻兒的性命交給其他任何人。
他已經嚇破膽了。
抱著渾身烏青,只有兩個手掌大的嬰兒,膽戰心驚。出生未久就睜開眼睛,沒有哭。他終於知道龍鱗去了哪了…這小小的嬰兒像是水晶鑄造的,肚皮薄得幾乎看得到內臟。
應該是心臟的地方,環繞著冰藍霧氣,一鼓一鼓,非常有力的跳著。
小心翼翼的擦洗後,遞給筋疲力盡的淡菊看。這個堅強的女人產後也沒有昏睡,撐著要看自己的孩子。
「是女孩。」淡菊露出欣慰的笑,又有些歉疚,「…你會生氣嗎?」
慕青落下淚,「淡菊,妳何苦故意堵我…」他吞聲數次,終究嚎啕,「百死無生才得這一點血肉,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
只要妳們還活著就行了。就算生出來的是隻蛙兒,他也會痛哭跪謝上蒼,何況四肢健全,五官俱在。
這是他和淡菊的骨肉。是淡菊忍死耐住滔天血災,幾乎付出生命才得來的愛兒。
「對不起。」淡菊笑著,頰上滑下兩行淚,「我失言了。將你視為世間薄倖兒…完完全全的錯了。」
懷著不會哭的孩子,她笑得非常美麗,疲憊的臉孔燦著柔潤的光,「師父辦不到的事情,我辦到了。都是因為,你是我的夫君…所以才辦得到。」
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想。我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千年,才求到了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
淡菊只見過「趙公子」一次。
女兒滿月時,因為母子身體都很虛弱,並沒有請客。但她的公公劉大人,卻著平民儒袍,從後門進府,悄悄的來探望他的孫女。
看到劉大人,淡菊愣了一下。原本她以為慕青長得像母親,沒想到錯了。她的公公看起來非常年輕,俊逸飄然,像是三十來歲的人。只是髮絲半為銀,眉間有著深刻的愁紋。
和慕青站在一起,像兄弟而不像父子。
她要下床行禮,卻讓慕青按住。「父親,淡菊身體虛弱…家禮不可廢,我代行了吧。」說完就跪下磕了三個頭。
劉大人淡淡的,「心裡敬著就是。一家人,原不在這外面虛禮上。」卻也沒有去攙他。
直到看到孫女,他臉上才出現了些笑容。「媳婦兒辛苦了。」
淡菊客氣的謙讓幾句,慕青只是接過女兒,抱給淡菊,卻也沒搭話。一時之間,屋子裡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為父已然告老。」劉大人終於開口,語氣一貫的淡然,「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落葉歸根,我也該帶你母親回家鄉了。恐怕後會無期…」他遞了一紙單子給慕青,「給我的孫女添妝吧。」
「父親勿露怨謗之意。」慕青低低的說。
劉大人嘲諷的笑了笑,想說些什麼…還是閉上了嘴。沈默許久,他站起來,「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什麼。我做了我該做、應做的事情。」
慕青抬頭看他,嘴唇微動,也同樣沒說什麼,只說,「父親請保重。」
他冷笑了起來,越笑越淒厲、越響,「好、好、好!誰言天家無親?天家使我無親!…」
「父親!」慕青厲聲打斷他,「皇上已經非常寬厚,保全劉殷兩家。」
「拿我獨生兒當質子?」劉大人很輕很輕的問,「我該甘心?或者你一直怨我,這樣的結果你其實是樂意的?」
「我不曾怨你,父親。」慕青肅容,「父子家豈有隔夜仇?只是…」他遲疑了一下,低頭說,「惜取眼前,以及眼前人吧。」
劉大人深深的看了慕青許久,又轉頭看抱著嬰孩,倚在床上的淡菊。
真奇妙。長得一點都不像,芍臣是那樣風姿綽約,宛如豔麗牡丹,她的小徒卻如此粗陋。
但很像…非常像。覆蓋在冷靜底下,狂放詭麗的生命之火。迷住了他,之後迷住了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抓住了這火,付出很大的代價。
他捨不得付,所以撇了。但他從此再也沒有快樂過。他總是衡量著,算計得失,做最正確的事情。結果他撇了所有人,所有人也撇了他。
這是一筆怎樣的糊塗帳。
他好像贏了…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了宰相,成就他終生的夢想。但他又好像輸了…皇帝將他的獨生子當作人質似的拉攏,明裡暗裡逼他下位,他不得不告老,連探望孫女都得從後門進來。
再也算不清楚了,這一生的盈虧。
從那天起,淡菊再也沒見過她的公公。
慕青慎重的將女兒的名字取為「蘭秉」,彼時她剛滿兩歲。
堅持自己哺乳,又逢那樣大傷的淡菊,一直休養到孩子滿周歲才不再時時臥床,只是身體非常虛弱,不能像過去那樣操持家務。
慕青自言已是驚弓之鳥,受不了任何驚嚇了。他遣散所有丫環,只留兩個老實可靠的婆子給淡菊使喚,也只有白天陪伴。下朝歸來,伴隨他的是大疊的公文奏摺,淡菊的起居飲食,只要他在家,都是他一手照應。孩兒夜啼,也是他抱著哄著繞室而行,決不肯假手他人。
僕傭甚少,但卻把錢花在護院身上,整個家護衛的宛如銅牆鐵壁。
他承認,早已膽落,沒辦法再負擔任何風險。
為了怕病弱的妻子在家煩悶,他在家廣種竹林,盡量重現當年的迷途小築,當然也鬧了不少笑話。他不知道自己家的井眼極淺,結果想挖溝渠挖噴了一柱汪泉,差點把他的書房給淹了。
或者是廚房給水設計不良,結果水排不出去,女兒坐在木桶裡在廚房划船划得很樂。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但只要淡菊露出笑容,他就覺得很值得。他們的女兒也跟別人不太相同…但溫良謙和,很會替人著想,那點小小的不同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很滿足。
他曾經被剝奪過一切,什麼都沒有,只有無盡的黑暗和痛苦壓在背上,幾乎被壓垮。他曾經以為,除了苦苦求來的淡菊和他的劍,什麼都不會有。
但上蒼還是有情的,不但把淡菊賞給他,還把他們的女兒,恩賜下來。
有了孩子,一個家就完整了。他和淡菊的家,他們的「百花殺」。
對的,他在園子的西側,豎起亭柱,上面是他親自題字的反詩。這個菊圃替他惹來些麻煩…幸好他早就揣摩透了疑心病甚重的皇上,再造亭之前就先跟皇上聊過迷途小築的故事…和那個很殺的名字。
但百花殺是一定要建的。
即使在彼時,是那樣混亂和驚痛,幾乎被摧毀殆盡。但也是在這樣肅殺的名字底下,他重建自己,和淡菊相依為命,試著站起來。
回憶起來,或許痛楚,心底留著極深蜿蜒的疤痕。但現在,現在。卻覺得無比驕傲,能夠橫渡那樣黑暗瘋狂的慘烈。
正因為可以傲視痛苦的過去,他才足以成為一個替妻兒擋風遮雨的男子漢、大丈夫。
即使淡菊會笑他成了妻奴又成兒奴。
「早說了,」在金風送爽的秋天裡,他抿了抿淡菊鬆散的髮,「我這輩子願與妳為奴為僕。我可是說話算話的人。」
滿園菊傲秋霜,花金翠披離。淡菊回頭看他,眼神很溫柔,橫過鼻樑的胎記淡紅,像是火凰伸展的羽翼。
不管在哪裡,都會朝他飛來。
「我會一直陪著你。」淡菊說。
這樣普通平淡的話,卻讓慕青紅了眼眶。他們心意,如此相通。
向來淡漠沒什麼表情的女兒,站在菊圃中,眉眼舒展,難得的露出歡意。她引吭高歌,嗓音這樣的清亮,乾淨得宛如沒有任何雜質的風。
相依著,靜靜的聽。
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籟,無疑的。
慕青對這點深信不疑。
(百花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