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月季夜語 之一 緣起(四)

沒多久,葉冷的火氣就消了,而且懊悔不已。

金櫻子屬於遇強則強的那款,葉冷有多認真,她就有多認真。小打小鬧只是皮肉傷,既然葉冷動了雷霆之怒,金櫻子就很認真的將他的四肢關節都卸脫臼,讓他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沿著他畫了一個人形圈,像是交警在畫車禍失事現場。「你先歇一歇,也不見得太痛…」金櫻子心不在焉的囑咐,「修道人哪來這麼大火氣?我去去就來…」


「等等,妳別跑!」葉冷大吼大叫,無奈掙扎不起,「上回妳那麼說的時候,把我扔了兩天!不要跑啊金櫻子!最少把我的脫臼接上…」

怎能接上呢?一路在樹梢飛奔一路想,接上你一定來搗蛋的。

現在是要緊時刻,哪能讓你來搗蛋呢?

她果然算得很準,剛好見到增孫女的最後一面。

已然離魂,卻一臉茫然害怕。一睡而終,眼前是未知的旅程。來接她的使者一凜,有些擔心的看看這位身分特殊、曾為神媒的妖人。

「莫慌,我只是來道別的。」金櫻子淡淡的說。

黃琳認出了她,瞬間化成十幾歲的小姑娘,皺著臉帶哭聲,「阿太…我害怕。」

「不要怕。」她溫柔的說,「妳很充實的走完這一生,女人的一切都已完全。只是往另一個旅程走去了…我一直都看顧著妳,不用害怕。」

只能看顧,完全不能插手。再怎麼心疼淚彈,還是得硬著心腸讓孩子自己走。

「…阿太,不要這樣。」黃琳在她懷裡抬頭,「夠了啊,我已經知道了。妳不用辛苦了…我、我不害怕。」

這瞬間,她湧起了辛酸的感傷和淡淡的驕傲。「去吧,好好走。」

使者攜了黃琳的手,望著半成妖前任神媒,「阿彌陀佛。」

「煩您了。」她躬身,使者慌忙回禮。

一步一回頭,戀戀的,黃琳隨著使者消失在虛空中。

站立了片刻,她側坐在床邊。明明知道,床上的不過是曾孫女的遺蛻,明明知道她早已走遠。撫著冰冷的額頭,金櫻子依舊淚如泉湧。

這傻孩子居然帶著銘刻著金櫻子的金墜子。這還是她送的,這麼多年,居然沒放下過。

生育過孩子,抱過孫子、曾孫女,只有阿琳問過她,為什麼叫這名字。

金櫻子出生在一戶有窯場的農家。

父親自認是手藝人,不耐農事,但窯場的生意冷淡,都靠母親忙裡忙外,種幾畝田貼補維持。陣痛的時候,母親還冷靜的煮好晚飯,讓父親和哥哥姊姊吃,才去門後鋪了一點稻草,堅忍的自己生產,用柴刀斬斷了臍帶。

廚房大灶還有點熱水,她胡亂的幫新生嬰兒洗浴,就用襁褓包好,結實的背在背上,趁著還有月色,到門口的田裡插秧。

新生兒應該沒有記憶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金櫻子像是親眼目睹般,總是浮現這一幕。母親蒸騰的汗,煙霧朦朧的月暈。

返家時,一株金櫻子勾到了襁褓,母親解了好一會兒才解下。她望著月長歎一聲,「那就叫金櫻子吧。」

她一直到最近才翻到植物圖鑑,沒想到只開小白花的金櫻子,就是他們日常所說的山石榴、野石榴,草藥方子叫做金英。更沒想到的是,這簡單細弱的小花,居然也是薔薇科薔薇屬的,說起來和月季是親戚。

難怪她精於卜算的師傅一知道她的名字,就憐憫的頻頻嘆息。

她行三,上面各有一個哥哥和姊姊。但她並不是最後一個孩子。在她之後,出生了五個弟妹。原本薄寒的家庭更捉襟見肘,到大哥要娶媳婦時,更是雪上加霜。

筋疲力盡的父母,送了兩個妹妹去當童養媳,收了微薄的津貼,但還是湊不足聘禮。至於金櫻子,當童養媳太大,賣到查某間太小…結果父母把她賣給一個尪姨。

其實,家裡再怎麼過不去,一般人家還是不願把女兒給尪姨帶去裝神弄鬼,左鄰右舍對她的父母很不諒解。

只有她明白,沒賣去煙花就很好了,畢竟在那個年代,傳宗接代才是大事。

那年她才十二歲,操持家務外,還要幫父親作水缸水盆。她被賣掉只有父親皺眉頭,因為以後他都得自己做了,工作量多了好幾倍。

當初賣斷就說好決不回頭,她也就跟著師傅離開那個貧窮的山村,再也沒有回去過。

她的師傅是半路出家的。因為沒生孩子,被夫家休了,娘家兄嫂朝打暮罵,她受不了逃出來,跟了一個平埔族的尪姨作佣人,學了一點把戲,之後又跟個師公鬥陣幾年,也學了點小法術。

師公死了以後,她自稱得了真傳,開始她裝神弄鬼、三姑六婆的生涯。

雖然她不是多正統的尪姨,但她心地慈軟、言語和善。雖說是騙人的把戲多,真才實學沒幾招,但也不願與人為禍,信仰虔誠。她會買下金櫻子,一半是為了養個送終的徒弟,一半是聽說她的父母在找門路賣去煙花,憐憫之故。

沒想到她一時心慈,卻意外發掘了金櫻子的潛能。沒兩年就把她會的幾招真正法術給學全了,甚至成了正統乩身,顯現出一方大巫的氣魄。

明裡暗裡,這個年紀輕輕的尪姨學徒,料理了多少大事。就是這段時間,和葉冷結下仇怨。

但師傅什麼都教她,卻不肯教她卜算。即使卜算才是師傅學得最全的。

實在是師傅將她養下,就替她卜算過未來,名字疊命運,竟是無可迴避的悲慘。但這徒弟孝順聽話,她著實不忍,終究還是在病死前替她策劃了一切。

艋岬有家小有名氣的中藥行,還沒娶妻的獨子重病,卻束手無策。所謂病急亂投醫,醫藥無效時,就投到金櫻子師徒這兒求助。

那時的金櫻子才十九歲滿,已經很有名氣。但卜算還是得靠她師傅。

師傅問了八字,仔細排算,沈吟了一會兒。「早已不成了。先生,別怨我說得難聽,閻王要人三更死,誰人敢留到五更?這些禮金拿回去吧,別說我,我們金櫻也不能。」

一聽如此,黃家先生漫了淚,「師娘,妳也想點辦法,我就這個獨子,黃家香火不能斷在我手底。」

「命是留不成,緣盡了,撒手吧。」師傅誠懇的說,「但香火倒還有希望…只是我們金櫻是黃花閨女,又身分不當,還是罷了吧。」

別說黃先生大驚,金櫻也愣住了。「師傅,您說什麼話來?斷斷不可!」

「我就說是行不通的。」師傅不動聲色,「黃先生,請回吧。」

但黃家先生回去沒多久,他的獨子病得更重,眼見只剩一口氣,他自己就是名醫,也知道是不成了。和娘子商議,請了大媒,就來求聘金櫻子。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要嫁個快死的人,金櫻子還是不太甘願。不嫁人留個清白身子,也好歹可以說是神媒,這一嫁不就混了?她大哭的拉著師傅的裙裾,不停哀求。

「…妳這孩子,命中註定早寡。」師傅也哭了,「到晚年還有一大劫,生不如死。想來想去,我怎麼推算都沒生路…黃家是積善之家,說不定還可以讓妳得享天年,而且這樣人家不該絕後。兩全其美,怎麼不好?

「妳以為三姑六婆這樣日子是能捱的?眼前年輕,我也還在。我若死了呢?誰來罩著妳這年輕姑娘?我這命也不久了,三五年光景。妳若念這幾年養育之恩,就嫁過去,了三家心事,豈不是好?」

就這樣,金櫻子以尪姨身分嫁進黃家,曾經頗遭人議論。有人說金櫻子的師傅貪圖聘金,也有人說,金櫻子眼大心大,想高攀演了這一齣,眾人都說黃家給這對師徒騙了。

但明明快死的黃家少爺,卻又活了一年,甚至來得及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才含笑而去。

沒幾年,原本是小傷風的師傅,卻猝然而逝,合了她的卜算。

只是師傅機關算盡,耗盡心血,還是沒讓她免去晚年那大劫。

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孫一一撒手,現在連曾孫女都走了…果然生不如死。

她的眼淚一滴滴的滴下來,落在曾孫女蒼老的臉上,像是她也同聲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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