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月季夜語 之四 不赦(上)

以前她的花刺帶倒鉤,沾手就鮮血淋漓。

但現在的花刺卻柔軟纖弱,生疼,卻連皮都不破,只留下一點點白痕。

外表看不出來,但她的裡面,傷得很重吧?撫著她微帶疤痕的裸背,葉冷迷迷糊糊的想。應該是憐惜的,但出口卻是:「妳體力變差了。」

「嗯。老了。」金櫻子半臥在葉冷的胸口,語氣還是淡然的。枝枒緩慢的退回體內,但疤痕的癒合卻異常遲緩。

當然啦。金櫻子想。和服侍黑暗和死亡的同行爭鬥過,怎麼可能不帶點內傷。她還沒自大到以為天下無敵橫掃千軍了。

她也只是一個小島的違命巫…還是前任的。


「又不是今天才老的。妳可老了很久,老虔婆。」葉冷摩挲著她的腰,總算找到一處無疤的地方。有意無意的問,「我上回,好像落下一本書在這兒。」

那是我的書。但金櫻子沒反唇相譏。這傢伙想說的只是:妳看過沒有?看懂沒有?

「在書架上。」她爬起來,坐在床緣。「你自己拿吧…餓了冰箱還有水餃可以煮。我要出門幾天。」

原本懶洋洋的葉冷像隻怒豹般跳起來,「…我才來妳就要走?我就這麼不受歡迎是吧?是要跟哪個小白臉跑?我吃了他!」

「你來的時候我剛好要出門。」金櫻子心平氣和的跟他講道理,「你還把我的行李箱摔砸了鎖,忘了?還是你要來?朔也說會去跟我們會合…」

聽到「朔」這個名字,葉冷臉色大變的縮了縮脖子。那個白臉的巫婆,什麼族類都不是的棄家人。「跟那種女人沒什麼好混的。妳怎麼老愛跟她混成一堆…」

「十年八年也見不到一次,什麼混成一堆。」金櫻子穿好衣服,原本要走,又停了下來。「…我先把水餃下好吧,記得起來吃。」

葉冷沒有起來,只是躺著看天花板。他發現,他很熟悉金櫻子的一舉一動。燒水、煮水餃、起鍋。還有拉保鮮膜的聲音,開碗櫥放盤子。走出廚房,撿起砸了鎖的行李箱,關鎖,開門,離開。

但這屋子卻充滿了她的氣息…包括他的身上。

不讓金櫻子送行,也絕對不送金櫻子。他說不清楚為什麼,但他就是沒辦法面對…和金櫻子離別。

比起金櫻子,他的手藝足以去五星級飯店當差了。但他寧可磨著金櫻子煮飯給他吃…就算吃冷凍水餃也行。就是要她親手做。

他甚至害怕去想為什麼。像是連想一想都是件恐怖的事情,臨著斷崖的懸心。

所以他不要想。他寧可忿忿的想,這女人,連問也不問一聲,說不定他父王會追究呢,連提都不提一句。

雖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老爸指望的是,他突然開竅,或者吃夠了人魂,痊癒了。絕對不是現在這樣,融在一個凡人身體裡剝不出來,甚至轉頭成了魔敵的道家。

而是更乾脆,拿人間的話說,就是族譜上除名了。雖然形式不太相同,但意思是一樣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不難過、憤怒,或者自慚形穢。這些曾經有過的情緒都沒了…只剩下淡淡的不耐煩。等可以走人時,又淡淡的開心。

開心什麼呢?這樣真的對嗎?

一個人躺著,卻越躺越冷。其實歡愛後,他們也很少一起睡。但金櫻子就在隔壁,他不冷。

猛然跳了起來,胡亂的沖了個澡。那本哈利波特果然在書架上,她是看懂了沒有呢…?

就在他畫過鉛筆重點的那一頁,夾著幾張紙。

這是金櫻子的回答?

他沒注意到,大剌剌的他,手指微微的發抖。

嚴格說,那是幾頁手寫的筆記影本。看起來應該是某種田園調查報告吧?

反覆看了幾次,他推斷,這是關於二戰時代,美國密集轟炸後,一些相似傳說的記錄。

當中有被俘的美國飛行員口述:白衣女子用裙裾接下空投的炸彈。並且非常驚佩。

然後是密集的神蹟,從北而南,從觀音到媽祖婆,甚至連聖母都出現了,許多目擊者信誓旦旦,在狂轟爛炸的天火中,是神明用裙裾或雙手接住了炸彈,才讓原本應該是巨大兵災的悲慘,轉成小鬧小打,甚至沒在人們的記憶裡留下太深的印象。

「神經病。」葉冷喃喃著。

身為一個魔族,他只能冷酷的指出這個事實:神明能做的事情實在不是太多。天災說不定還可以遮遮掩掩的減輕,人禍兵災是絕對不能插手的。連他們魔族也只能蠱惑魅惑人心,挑起他們喜愛的血腥,絕對不能直接插手。

明哲保身的神明當然更不可能。不但祂們不會這麼做,侍奉他們的巫或道更不可能也不可以插手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兵災。

人間有人間的規矩,眾生包括人類都不能夠違反…瞧瞧偷息壤的鯀,不忍心洪水滔天,偷息壤來湮堵。結果呢?天帝恨他違反人間的規矩,讓祝融把他給殺了。偷火的普羅米修斯又有什麼好下場?還不是讓宙斯捆了,日日讓餓鷹啄肝。

神明?哼哼。他輕蔑的笑了兩聲,笑容卻瞬間凝固在臉上。

瞬間,他明白了。為什麼這島上的巫被稱為「違命巫」。也從來沒有什麼神明去親手接下從天而降的兵災。為什麼知道真相的人都諱莫高深,遮遮掩掩。

據說違命巫有百名。這是開天闢地以來,最大規模的叛逆,罪在不赦。

因為她們違抗的,是天命。

***

不知道葉冷看到了沒有?坐在火車裡,電線桿飛快的往後移。金櫻子默默想著。

百名違命巫,現在只剩下四個…很快的,就會只剩下三個了。當初的第一個違命巫,已經沒有幾天的光景,靠朔在續命了。

忍死等著她們,等她們這最後幾個的老姊妹。

但她們…實在沒有任何足以稱道的地方。不會騎掃把、不會飛。必須規規矩矩的搭乘各種交通工具,設法趕去極南的城市。

因為巫的所有力量,都是「借」來的。必須懇求、匍匐,恭順的敬拜鬼神、安撫山澤,才能「借」力。巫的本身只有天賦,是沒有力量的。

就是因為不滿足這種狀況,所以才會有「道」,想要在把力量存在自己手上,而不用哀求。巫在道之先,道是巫之徒,表面上,兩者常常混雜,但骨子裡是不同的。

所以巫違命起來比道還不可饒恕。

六十年還是七十年?她其實記不清楚了。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光景。

轟然的飛機發出尖銳呼嘯的破空聲,劃空而過的雪白天火降下了死亡。一個巫的微弱悲泣,動盪了整島的巫,或是沈睡著巫的天賦的女人。

巫者同聲一哭,幹下這樣違逆的大事來。

或欺騙神明,或巧取山力,或豪奪雨恩。瞞天過海、眾手遮天,服孝的巫用雙手或裙裾,接下了大部分的「天火」。

一群,幾乎都不太識字,大部分都在務農的女人。一生,只知道敬畏鬼神,安撫一家一村一山的女人們,昏昧而蠻勇的違背規則,動用了不該動用的巫力。

活了許多生靈,誠然。但也招致了違命這樣的大罪。

兵災過去沒多久,百名違命巫就死了一大半。或雙手潰爛,或高燒不退,熬盡了命與運,拿生命抵償罪孽了。剩下的或窮或苦,終生孤老病殘而終,不比早死的姊妹好到哪去。

她用一種驚人的速度衰老下去,若不是還有兩個成了孤兒的孫女,說什麼也熬不過去的。強熬著意志力,直到她們長大,才抽去脊梁般臥病不起。

她們都不曾後悔。默默的用一生的所有贖著永遠不能被寬恕的罪孽。

但沒有人叫苦,也沒有人求寬恕。她們就這樣漸漸病死、橫死,堅忍的沈默著,接受命運給予的殘酷。

這些令人畏懼、倔強的女人,就是別人口裡的「違命巫」。有人說,只要還有一個違命巫活著,那戰爭的風就不敢猖獗在這小島上。

這並不是真的。金櫻子自嘲的想。

只是若有天火再來,即使喪失了這個身分,她也不惜再違抗一次天命。

這可是我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