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違章建築,門前堆滿了雜物,門口半攔著破爛的板車。
金櫻子站在只容錯身的小院子裡,看著滿目淒涼。這就是最初的違命巫,最後的結果。
如果她願意,其實可以通知金櫻子、通知其他姊妹。如果她願意,她甚至可以裝神弄鬼,世間所有欺世盜名的神棍都比不上她。
即使違命,但她信奉的鬼神雖然沒有迴護,卻也沒有背棄。不管怎麼說,在鬼神眼中,她們是高貴的罪人,無辜的囚犯。
但她不。或者說,她們這些違命巫,都不肯。
正面的直視命運,即使是粉身碎骨。原本就不算什麼高功大德,又怎麼能聚嘯挾恩?她們之間鮮少聯繫,甚至是有些各自迴避的。該受的就受,絕對不哀求。就算是多數為文盲,她們還知道什麼叫做傲骨,什麼叫做良知。
身為巫就該知道這些。
金櫻子挺直了背,將眼淚逼回心底,跨入了陰暗的屋裡。
奇異的藥香中,其他人還沒到,神情安然的朔,正在幫床上的老太太擦拭著額角的汗。
很久不見了,朔還是老樣子。神情淡淡的,比普通人大些的瞳孔映著清亮的人世。但是她在的地方,總有種異常的穩定感。
金櫻子朝她點了點頭,走上前來,看著陷入彌留的老姊妹。
第一個哀泣的巫。是她的哀號穿透了所有巫的心底,昂手望向天空無盡的天火。那時候的她,也才十四五歲而已。
一晃眼,流光偷換,她已經白髮蒼蒼、皺紋深重,臉上佈滿黑褐色的斑了。印堂黑到發亮,完全靠朔高超的醫術吊著一口氣,忍死以待。
朔將毛巾遞給金櫻子,「且看著她。若她呼痛…」她遲疑了一下,「桌上的藥滴一滴到她嘴裡,千萬不能多。」
金櫻子嗅了嗅藥,心整個沈了下來。這是一種痲痹性很高的慢性劇毒。不是到最後關頭,朔也不會出此險招吧…
朔卻不再多言,而是開始收拾屋子。在她眼前,朔並不遮掩,揮灑自如的使出諸般法術。只見她閒然走過,原本雜亂的室內就恢復了秩序。
朔比她細心很多。金櫻子的心性比較堅忍,能夠耐受的也比較強。但她其他的姊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看到老姊妹晚景淒涼若此,有個好歹,那就不好了。對這一切,她對朔都非常感激。
只是這樣大恩連言謝都覺得矯情,且擱在心底,日後圖報吧。
金櫻子收回目光,仔細的擰了把毛巾,開始幫不斷冒汗的老太太擦臉、淨身。
她叫做沈由里。金櫻子默想著。那個時代,很多女孩兒都取日本名字。但由里的爸爸大概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就取了這名字。
日語裡,由里,就是百合。
但這個連生父都糊裡糊塗的名字,卻和當年的她,是那麼吻合。不管老得多麼不堪,在她眼中,還是那個清雅如百合的少女。
就是那個孤弱的少女,像是帶著檀香的風般深染了此島所有的巫。
她眼簾顫動,緩緩張開。黃濁的眼珠卻帶著溫柔的光芒,依稀是當年模樣。「…金櫻子?」
「是。由里。」金櫻子幫她蓋好被,「我來了。可痛麼?」
「每分每秒。」她露出苦笑,「不重要,還行。」她唇角笑意更深,「白娟和阿南半個鐘頭後就到了。」
就如她所說的,半個鐘頭後,衰老的白娟和李懷南讓家人攙扶著,走入了由里的家門。朔走過來,將其他人招呼到飯廳坐著,讓她們這些老姊妹能夠相聚一時。
果然只是一時罷了。
畢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時光沖刷了過往,也殞落了那些違命巫。現在殘存下來的,都是當年最年輕的一輩…或者像金櫻子這樣際遇詭譎的成妖人。
再沒多久,剩下的白娟和阿南,都會跟著由里之後去了,違命巫的歷史就終結了。
她麼?她不算。禍種寄生於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徹底扭轉了。由里還會喚她來,是顧念舊情,不想她傷心難過罷了。
而由里將她們喚來,也不是為了自己。她沒有親人可以托付,只能將她敬奉一生的鬼神轉託給白娟,殷殷囑咐諸般禁忌。
白娟應了,淡淡的說,「我頂多能接手兩年,阿南最多也長我三年而已…」
阿南笑了,她原是漁婦,八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卻不過六十開外,「沒這個理由,怎麼讓金櫻子來我們家看看?妳還不懂由里麼?」
由里扯了扯嘴角,一陣鑽骨巨痛卻讓她起了劇烈的痙攣,老姊妹慌亂起來,金櫻子趕緊在她咬緊的唇間滴了一滴藥,好一會兒才緩下來。
她的白髮浸滿了汗,一條一縷,泛著淒涼的死味。「…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比死還可怕的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的,悄悄的死掉。總算老天對我沒有太絕,還能見妳們這幾個老姊妹…」
沒多久,連劇毒都無效了,由里陷入昏迷中。她模模糊糊的喊,「…天火,天火!不要讓…不要讓天火…掉下來…」
大巫臨終時強烈的情緒深染,襲擊了隨侍在側的所有巫。
在山裡砍竹筍的少女由里,被強烈的震盪掀翻過去。驚魂甫定的她,連滾帶滑的衝下山,原本她新婚方幾日的夫婿應該在菜園搭瓜棚的。
但菜園、瓜棚,通通沒有了。眼前滿是豔紅,她已經分不出是血是火。她的夫婿,當然也沒有了,唯一完整的,是一條手臂,傷痕累累,卻帶著一枚金戒指…和她相同的金戒指,他們的婚戒。
抱著手臂,她仰天痛泣。
她的心像是被撕裂成碎片,而罪魁禍首的天火還在如雨降落。
彌留於恐怖記憶和痛苦的由里伸手亂抓,狂亂的喊,「不要讓天火…不要掉下來…」
金櫻子抓住她的手,眼淚從沒有表情的臉孔滑下,「我絕對不會讓天火掉下來。我發誓,只要我還活著,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絕對不會讓天火掉下來。」
由里緊緊的握住金櫻子的手,指甲陷入肉裡,滲出幾眼血珠。「…拜託妳了。」
油盡燈枯的,最初的違命巫,與世長辭。
***
照著由里的遺願,火葬,不做法事不發喪,遺骨安奉在靈骨塔的最高一層。
當天白娟和阿南就哭昏過去,畢竟都是八九十歲的老太太了。沒讓她們留下,勸著讓她們家人帶回去了。
臨去前,白娟緊緊抓著金櫻子的手,「金櫻子,妳會來送送我罷?由里還是好福氣的…」
「我會。」金櫻子輕輕拍她,「有什麼事情,發個話給我就好,我都會來。」
阿南也討到她相同的保證,這才蹣跚的離開。
朔一直在旁看著,「她們…或說妳們,心底都有相同的恐懼。」
金櫻子只是淒然一笑,沒有說什麼。
走了幾步,朔回頭,「妳的心結…由里都這樣解釋了,還不能開嗎?」
「…我的確已經不是…也不能厚顏說我還是。」還是人,還是違命巫。她望著被由里抓的幾眼傷口,冒著退不下去的枝枒和細花。
忍不住苦笑,難道還能自欺欺人?
朔只是睇了她一眼,從容的去煮花草茶。大約是鎮定心神用的,喝下去,她的鬱結消散了些。
「本來覺得言謝太矯情。」金櫻子平和的說,「但妳這樣照顧由里,我還是必須說聲…謝謝。」她深深的彎下腰。
「該說謝謝的,是我。」朔依舊淡淡的,輕輕將落到臉上的頭髮撥到耳後,眼神悠遠起來,「我服侍過黑暗,也服侍過光明。最後我服侍了渾沌,也認定這是我的巫之道。」
她的神情肅然而溫柔,「但走了正確的道路,我的疑惑卻越來越深。我好像…越來越不認識吾道為何。」
學過了萬般神通,見識了光明和黑暗的片面和偏頗。最後她皈依了渾沌,信仰大道平衡。
但她真的掌握了真理嗎?若是,為什麼她越來越迷惑?
所以她漫遊天下,想要找到答案。只是她沒想到,這群沒有正式傳承,可以說各事其主的島巫替她上了寶貴的一課。
「找到答案了嗎?」金櫻子問。
朔笑了起來,一種通透的美麗,「妳還記得嗎?我曾說過要教導妳三界六道的分別。」
「我說過了,不必。」金櫻子想也沒想就回答,「該知道的時候,我自然就會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我還不必知道。而且,我也並不想去知道那些與我無關的事情。」
「妳們這些違命巫,真是像得緊。」朔笑意更深,「由里也是這樣說的,其他的違命巫,應該也是同樣的答案吧…」
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疑惑如何?不疑惑,又如何?
如果違命巫悲泣著去違抗天命,她這服侍渾沌的人,就不該笑著去看待大道平衡?
追根究底,不就是心麼?
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情緒深染亦不可為。但她覺得很輕鬆,非常輕鬆。
「是人類又怎麼樣,不是人類,又怎麼樣?」朔嫣然一笑,「有人規定非人就不可為巫麼?其他違命巫想告訴妳的,也不過就是這句話兒。」
她站起來,「有人來接妳了。」
望著朔好一會兒,她才默默的站起來,轉身走出大門。
如臨大敵的葉冷侷促不安的,死命盯著在屋裡的朔,像是裡頭是頭猛虎似的。
金櫻子看在眼底,「…她的黑貓沒帶來。」
葉冷稍微鬆口氣,惡聲惡氣的說,「事情了了還不回家?是我女人就回家煮飯去!」
金櫻子看了他一眼,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冷不防的說,「我是違抗天命的違命巫。」
葉冷肩膀聳動了一下,又復平靜。他的確慌張了一下下…沒想到金櫻子會突然這麼坦白。
「知道了。」他冷冷的回。
悶頭走到大馬路上,他指了指一部轎車,金櫻子坐在助手座,上了安全帶。葉冷坐定後,發動車子,然後說,「我們魔族,最喜歡罪在不赦的女人了。」
硬著頭皮說完,他猛然踩下油門。
金櫻子撇開頭,望著窗外,眼角滾下一滴淚。
(不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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