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善還有忌諱,十天半個月才上門一次,也都是正正經經的持拜帖去拜望慎言,劉家人也都板得非常嚴肅,照規矩待客。
可來了幾次以後,劉家人先鬆懈了,每次看到他來也不再帶路,都請他直接進去找小公子,慎言也沒繃住禮節,直接拉著他去後院。在前面大廳板緊臉孔講禮數,這個八歲大的孩子也真的吃不消了,他娘早躲得不見人影直言恕不奉陪。
劉家的規格是照莊戶人家走的,前面的大廳帶耳房幾乎沒人想住,都擠在不大的後院。劉娘子把後院的正房讓給慎言,自己獨住了一棟隱在竹林中的繡樓。其他男僕住在正房左右的耳房,婢女就住在繡樓樓下。
對上善來說,內外如此不防,很有點違和感,但劉娘子家裡就七八個僕人,反而有些感傷。但這份感傷漸漸轉成稀奇。
劉家有五名老僕,不是瘸子獨眼,就是刀疤斷胳臂,但氣質儼然強悍,雖然都年過半百,個個身強體壯,幹起活來毫不含糊。劉家母子也對這些老僕非常尊敬親密,慎言更是個個都喊爺爺,一點驕色也無。
後來他才知道,這些老僕都是當年打過倭寇的精兵,只是軍功被吞沒,肢體殘廢後非常落魄,在家鄉活不下去了,流落到開封行乞。有回因為有個老兄弟重病,孫爺爺去藥舖賒藥沒賒著,長跪不起。剛好讓打扮成僕婦外出買菜的劉娘子遇上了,一時好心幫他們請大夫。
他們也很有骨氣,就待在張家老宅外行乞,若有那潑皮無賴上門攪擾,都會打發掉。劉娘子乾脆就雇了他們當家僕,一直忠心耿耿。
只是慎言還小,不知道當時趙姨娘一心想治死劉娘子和慎言,硬把這些老家僕調去莊子上,才會發生那次發大水險些死在老宅裡的事情。
後來劉娘子被休,討要了自己所有心腹,現在這樣內外混居,也是因為她實在會害怕了,緊著這些老僕保護孤兒。
慎言不知道,但在深宅大院翻打滾爬出來的上善卻略能推測一二,不禁暗暗嘆息,更憐愛這個可憐的孩子。
既然內外混居,當然也常常和劉娘子碰面。大概是吵過了架,彼此就沒那麼生硬,見面也還能打個招呼笑一笑,後來也純粹當他是個擺設,沒刻意招呼過他。
漸漸的,上善沒事就愛往劉家跑。實在是那兒沒人把他當外人,擁有一種慵懶舒適的氣息。
他們家很有些稀奇古怪又舒服的東西,比方那個規模龐大的「鞦韆」。可以坐上四個人,當中還有張桌子。晃是沒辦法晃得太厲害,但可以在那兒輕晃著吃點心喝茶,是劉娘子和慎言最喜歡的地方,上面爬滿金銀藤,夏日沁涼。
剛開始他和劉娘子隔桌而坐,還有點不自在,也覺得四喜兒端來點心就在主母身邊坐下很沒規矩,但劉家就是這麼沒規矩,漸漸的他也入境隨俗,反而覺得舒服自在。
有時候慎言陪他坐,有時候會爬到他母親懷裡撒嬌,聽著他們娘倆鬥嘴,妙語如珠,他也跟著笑,有時也插幾句嘴。
恍恍惚惚,像是他曾經非常羨慕過的,家的感覺。
有時伴著慎言作窗課,他看書,兩邊竹窗高高的推開,涼蔭森森,窗外有著半畝葵花怒放,戴著草帽的劉娘子拿著剪子剪花,淡青衣裙,黃金花焰,相互輝映。後面瓦房的嬌嫩讀書聲,充滿熟蜜似的懶洋洋。
劉娘子的確別有胸襟。她在外擔了一個下堂婦的惡名,但附近的農戶商家爭著把自己女兒送來當丫頭。實在送來太多,她也不給月錢,一個月只給來幾天,還必須輪班。上午聽四喜兒分派作些家事,中午跟著廚房學做菜,下午就是讀書學算。
紙墨昂貴,所以這些小丫頭各有張紅漆小几,用筆沾水在几上學寫。教材更是讓他嘖嘖稱奇,竟是用大塊棉布刺繡大字,張掛於壁,一字字點著教,據說有好幾套,一套是三字經,一套是百家姓,還有一套金剛經。
這些小丫頭畢業考聽說就是要默著刺繡出一套三字經,一套金剛經,這可是將來的嫁妝,證明是劉家尊貴的丫頭。
「為什麼不教女誡呢?」他好奇的問。
劉娘子眼皮都不抬,淡淡的說,「教來作什麼?女誡是擺在心底的,有口無心有什麼用?不如教點實用的,能明白幾個字,看得懂帳冊,將來可以課讀自己的孩子,那就夠了。又沒女狀元可以考,學什麼女誡?」
他原沒有往心裡去,仔細想想卻覺得一凜。這些小門小戶的平民百姓,有這樣識字的母親,啟蒙就不用別人了,自己來也行。萬事追求實用的性子,也不至於養出百無一用的書生,將來的女兒也識字,自然也會學著刺繡三字經當嫁妝,又是個課子的材料。
幾代之後,開封文風必盛。
「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廢話連篇。」劉娘子冷哼一聲,呷了口菊花茶,「母弱則國贏。小孩子第一個接觸的對象就是母親,母親大字不識一個,錯失多少學習的良機?養於深閨,長於無知婦人之手,國險邦危。這就是男人幹的好事!」她撇了撇嘴,抬頭看到上善,這才發現竟然失口了。
在自己家裡,她這自言自語說胡話的毛病一直改不掉,畢竟她在家裡最放鬆。一時忘了最近家裡都有「外人」。想想剛剛的話,後背的冷汗都爬了起來。
「劉娘子,這樣的話可不要輕易出口。」上善語氣溫和,「不過您果然大有見識,恢弘大氣。」
她乾笑兩聲,「我、我去叫言兒起床,午覺也不要睡太久。」就落荒而逃了。
上善心底有些好笑。這麼有見識又沈穩的婦人,偶爾出現這樣驚慌失措的模樣,頗為有趣。
輕輕嘆了口氣,他坐在鞦韆上,心底有些沈。他也知道,不該這樣頻繁來訪,實在外面傳得非常不好聽了…甚至有人說劉娘子是他的外室。
但他實在依戀這樣溫馨安穩的氣息。每次回到陸家,都覺得非常難過、煩躁。祖母的敷衍,嫡長哥哥的敵視,兩個嫂子的各有算計,整個陸家一片烏煙瘴氣,找不到巴掌大的乾淨地方了。
前先時候兩個小侄子吵架,他去勸開,大侄子都敢對他跳腳,「你這宗祠沒名分的傢伙,膽敢管小爺的事!」
他覺得非常心痛。
祖母為了籠絡他,又把這件事情提出來了,但兩個嫡長哥哥都不同意,說是亡母遺命,不敢違背。
當初嫡母對他就非常防範,自從他中了秀才更是撒潑似的大吵大鬧,絕對不讓他入宗祠,連他放棄仕途都沒打消嫡母的疑慮,死前還盯著這點不放。所以到現在,他還沒有資格拜祭宗祠。
為什麼他還要為這樣的陸家作牛作馬呢?
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卻不敢深想下去。他畢竟讀聖賢書,即使行商千里,還是個讀書人。孝道宗族觀念還是將他壓得死死的。
祖母年紀大了。他安慰自己,沒幾年好光景了。奉養她百年後,陸家就跟他沒關係了…他可以走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但這樣的抑鬱,讓他控制不住隔三差五的往劉家跑。
只有在這裡,才能吸到一口乾淨的空氣。劉家人的笑臉,才覺得他不是孤單一個人。
但實在傳得太離譜了,他忍不住跟劉娘子道歉。
劉娘子一臉古怪的看著他,「你覺得我的名聲還能更差嗎?我家言兒喜歡你,你也疼他,這樣也滿好的。我還擔心他成長的過程沒個叔伯,被我養得太娘氣就不好了。」她偏頭想了想,「如果你很介意的話…」
「我不介意。」上善低低的說。
「那就沒事了。」劉娘子點點頭,繼續收葵瓜子,「言兒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上善深深的吐出一口氣,像是這口煩悶已經快成癰腫,好容易才化解開來。
「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哪。」劉娘子笑了笑,「言兒功課好像快做完了,讓他陪你下盤棋吧。我試驗的戚風蛋糕成了,等等端給你們吃。」
把我當孩子呢。上善暗笑。明明比他小了七八歲,卻老是這種「伯母」的口吻。抬頭看她,依舊是淡青素服,連花兒都不繡一朵。也只綰了一根木釵,面上毫無脂粉,那條長長的疤灰白著,神情和眼神都是那樣淡淡的平靜。
這樣連清秀都勾不上邊的女子,卻擁有那種靈巧心計和非凡見識,讓她透出一股沈穩又瀟灑的氣質。
「我臉上有灰?」劉娘子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在哪?」
這才驚覺盯著她太久了,上善覺得臉皮發熱,「沒…我在想有沒有什麼去疤的藥膏…」
劉娘子遮住自己的臉,有些不自然的別開頭,「我忘了…不好意思,噁心到你。」
「我、我不是那種意思!」上善大了聲音。
劉娘子乾笑兩聲,把草帽拉低,「我去廚房看看,別又把戚風蛋糕弄成了發糕。」轉身就走了。
這一走,兩天就沒看到她。上善有些悶,又覺得懊悔。女子豈有不珍惜自己容貌的,他那麼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奸商,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陸叔叔,蛋糕不好吃嗎?」正在大快朵頤的慎言,看著魂不守舍的上善,大惑不解。
「好吃,當然好吃。」他趕緊掰了一塊放進嘴裡。其實他不喜歡甜食,但劉娘子作的戚風蛋糕卻不會一味死甜,而是引出所有蜂蜜的芳甘。
「娘說陸叔叔不喜歡甜食,所以不作那麼甜。」慎言澆了一匙蜂蜜,「可我比較喜歡甜一點。」
…她還會注意到我不吃甜食…等等,陸上善,你在想什麼?什麼齷齪心思!枉讀聖賢書啊!
他一個激靈,趕緊把滿臉傻笑收起來。那是言兒的嫡娘!
「…陸叔叔,你到底是怎麼了?」慎言看著他神色變幻莫測,整個擔心起來,「你跟我娘一樣,都生病了嗎?」
「你娘生病了?」上善一驚。
「是啊。」慎言低落起來,「四喜兒說,娘是心病。這幾天都看著鏡子哭,又吃不下飯。我說要找大夫,她又不肯…」
上善暗暗攢了拳頭,恨不得捶自己幾下。「言兒…你覺得你娘美嗎?」
「我娘當然是天底下最美的人。」慎言非常嚴肅認真的說,「她把頭髮放下來的時候可好看啦。」
把頭髮放下來…上善有些狼狽的揮去腦中邪惡的念頭,咳了一聲。「她臉上的疤,你會怕嗎?」
「才不會!」慎言叫了起來,「娘什麼地方都好看!」
「就是。」上善誘導著,「你娘臉上的疤,就像是帕子上的繡邊。沒了那道繡邊,還沒能這麼獨特呢。你想想,每個女人都臉上光光,就你娘有這麼道美麗的繡邊,多特別啊。」
「對欸。」慎言眉開眼笑,「我都沒想到。陸叔叔,我就這樣跟我娘說。」
他鬆了口氣,又有點忐忑。這話實在是…太輕薄無行。但他實在不希望他沒防頭的一句話,讓劉娘子撫鏡而泣。
不管多豁達,這道疤傷得不是臉龐,最嚴重的還是傷透了心吧?
不知道慎言怎麼轉達的,最少劉娘子沒躲著他了,雖然顏色上都淡淡的,也不太跟他說話…也比躲著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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