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坎兒過了,上善很是舒心。但是劉娘子接到一封信後,卻鬱鬱寡歡,連飯都沒多吃。
這段日子以來,雖說劉娘子待上善還是淡淡的,卻融洽許多,願意多與他說話,也全無禮數可言。上善從沒想過能跟個婦道人家為友,可現在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這樣孤拐不合時宜的人,卻和這個聰慧近乎妖的劉娘子最合得來。
只是他不知道劉娘子根本就是誤會到海角天邊,才與他相友善。劉娘子卡了個超越時代的博廣卻吃盡苦頭的前世,可少喝了碗孟婆湯;今生卻更是從屍山血海的深宅大院爬出來,僅以身免。
說起來,她厭惡男子多變薄倖,卻也厭惡女子自私爭寵。到最後只能把自己摘出來,盡量修心養性,求個乾淨了。她雖然護短,愛惜身邊的家僕,疼愛形同孤兒的庶子,但為了怕身邊人為她擔心,許多心事就只能積在心底自苦,為了一個精神上的潔癖孤獨自困。
但她終究是個凡婦,又不是什麼高道大師,哪能閉關滅絕人性的基本需求,終究還是需要個閨密。慎言這個大朋友剛好就找上門來,還住著不走。若他是個尋常男子,劉娘子自然避而遠之,省得觸犯這個世界的禮法規矩,但既然他有「不男人」的嫌疑,她當然放鬆很多。
只有時她會苦澀的想,早知道深宅大院如此吃人不吐骨頭,還不如一開始就投到深宮去。最少深宮公公多,她還能放心跟他們講幾句話,也不至於如此孤獨。
只是這封信觸及她兩世心傷,瞧著眼前晃的上善分外討厭,只她也知道不能隨意遷怒,只能盡量避著。
上善心細,瞧出她不對勁,琢磨到最後,想著是不是陸家又出什麼昏招…終究還是避著人問了。
「不是。」劉娘子皺了皺眉,勉強道,「我以前的丫頭寫信給我。」
上善心底一寬,笑道,「女學生罷?也不就擔個丫頭之名,哪個不是細心教導的呢?誰不知道劉家丫頭既賢且慧,能娶上一個是祖上燒高香?」
「有什麼用?」劉娘子愴然,「還不是說休便休?這世界是男人的,女人如豬似狗,招之即來呼之即去。顏色好些還能當個玩物,顏色不好就該去死。」
上善變色了,劉娘子也不欲多言,甩手就要走。
「站住!」上善厲聲,「就跟妳說過,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看劉娘子夙昔是個明理的,為什麼老出這種偏頗之言?!」
劉娘子倒是站住了,只是僵僵的挺直背,一言不發的淚流滿腮。上善整個慌了,趕緊左右看看。劉家人都有午休的習慣,此刻無人。劉娘子在家是個武則天的地位,不說家人死忠,連言兒也言聽計從,孝順異常。
他有回惹毛了劉娘子,言兒三天沒跟他講話,他受了十來天劉家僕的冷遇,現在又惹哭了,真別想在劉家賴下去了!
劉娘子自己倒是擦了擦眼淚,有些嘶啞的回答,「是我遷怒,對不住陸三公子。」
「…劉娘子有什麼心事不如說說,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她搖了搖頭,在一旁的石凳坐了,又讓了讓,上善也在對面坐下。
原來,劉娘子還在京城老張家時,身邊的丫頭都跟著她讀書識字。當中有個粗使丫頭特別聰慧,不但學全了劉娘子那點子老底,還無師自通的頗能詩文,是劉娘子得意的門生。
但這丫頭卻被喚為「醜娘」,容貌醜陋異常,又兼臃腫粗壯。劉娘子最心憐她,喜她知進退,懂禮數,常說她比書香世家的千金也不多讓。
那時她當著三房的家,對醜娘的婚事頗費思量。彼時劉家丫頭的名聲已傳揚開來,連醜娘都有人來求,最終允了個窮秀才。
一別數年,聽說那個窮秀才娶了醜娘卻頗恩愛,隔年便考上了舉子,最後還上京考了個三甲。她原本放了心,哪知道醜娘寫信來,語氣淡淡的說,夫君考中三甲後,便將她休了,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要了。
幸虧她還有點嫁妝,又出自農家,置辦了些田莊,又開了家豆腐坊,帶著女兒頗過得。現在立穩了腳跟,才敢跟劉娘子報平安。
上善聽了,羞臊得坐立難安。雖然不是他做下的,但這等陳世美行徑,可說屢見不鮮,有時真忝為男子。
「我只是一時怒憤感嘆…實在不應遷怒貳過。」劉娘子起身福了福,「陸三公子請原諒則個。」
「別這麼說…拋棄糟糠之妻,真真禽獸不如!」上善也來氣了。
「拋棄也就拋棄了,晚休還不如早休。」劉娘子重坐下,語氣更淡,苦笑兩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那傢伙也不是什麼潘安之貌,也只比鍾馗略平整些,倒也看人下菜碟。也罷,誰讓我們身為女子呢?」
上善啞口無言,正默然無語,見劉娘子起身卻晃了兩晃,蹲下去開始嘔吐,他大驚,顧不得男女之防,趕緊扶住她,「劉娘子!」
她擺手,「頭疼…」又嘔了些酸水,想站起來,卻天旋地轉,下腹絞痛。想開口喊四喜兒,眼前一黑,竟昏了過去。
劉娘子這一昏,全家都炸窩了。
上善是知道劉娘子身體不太好,常常頭疼得不能睡覺。但他不知道劉娘子還有個下紅不止的毛病,終年醫藥不斷,嚴禁大喜大悲,需要情緒平穩。
自從搬來莊子上住,她勤練詠春拳,又習棍法,勞體不勞心,又留意飲食,才養得好些。可醜娘的事情讓她心痛如絞,又復自傷,竟然發了病,一時之間,竟然非常兇險。
請來的大夫眾說紛紜,有的說是發了風疾,也有人說是舊傷復發,甚至還有人說是滑胎,差點讓人打了出去。
但大夫們幾乎都說底子早淘空了,恐難長壽。
慎言根本不去上學了,紅著眼圈在床前服侍湯藥。整個劉家像是抽掉了中心骨,人人淒惶。
四喜兒抹淚,低低的對上善說,「咱們姑娘挨了那頓打又滑胎,才落下病根,一直沒好全…陸爺,您可知道哪兒有好大夫?咱們姑娘的病不能拖了…」
「…我已經派人去南京了。」上善沈重的說,「怎麼會拖這麼久都沒治好?老張家…」
四喜兒來了氣,「您就別說那家,那家沒個好人!」她啐了一口,「不毒死就是好的了,還說什麼調養…也就搬到莊子上來才能安心看個病,可虧損到這地步也只是、只是…」
她跟著劉娘子的日子最長,從嫁前到休後,都熬成了老姑娘。可看了那麼多,她視嫁如虎,只想跟著她們姑娘一輩子。難得姑娘不逼她,可若姑娘去了…言兒還這麼小,她真不知道能不能接棒養大。
老早她就知道姑娘只是挨日子,可看她來到莊子上神色一天比一天好看,也沒再提有什麼病痛,自欺欺人的認為姑娘就這麼好了。
上善默默的聽,「放心,我讓侍墨去請好大夫了…他若不來,綁我都把他綁來,妳安心吧。」
瞧了瞧憔悴的慎言,他柔聲勸了幾句,慎言只是搖頭。
「你跟四姨去吃點東西,歇一會兒。」上善輕聲說,「萬一累病了,你娘豈不操心呢?我看你娘這病是心病,你又怎麼捨得讓她病上加病?」
「陸叔叔,我不放心。」慎言哭了,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大夫讓我準備後事。」
什麼庸醫!上善心底暗罵,「哪就到這種地步?庸醫只是怕有個好歹,才說得那麼嚴重,醫好了是他的功勞,醫不好就沒人知道他醫術平庸。我在這裡看著,你去吃飯吧。我請的大夫在路上了,人稱神醫呢,不用擔心。」
好不容易才將慎言哄著讓四喜兒帶去,他才尷尬的發現,忙亂中居然進了劉娘子的臥房,小丫頭在外烹藥,屋裡竟然沒有別人。
轉了兩圈,他搬了個繡凳,坐在劉娘子床前…卻見她睜開雙眼望著他。
相對無言,上善倒是臉紅了,惹得劉娘子一笑,聲音嘶啞。「我只是有點昏,怎麼鬧這麼大的動靜?」
「妳昏了兩天,這動靜能不大嗎?」上善自責,「是我把妳鬧病了。」
「哪是,是我脾氣沒控制好。」劉娘子低嘆,「別聽那些大夫胡扯,那醫術還不如我這久病的。我當初腦子裡大約有些淤血,這些年沒能吸收掉。終年下紅不止所以貧血,但可能有先天性的高血壓。這是婦人病加上心臟血管疾病,我自己脾氣壞。現在又是春夏交際,氣壓變化大,我才頭疼到吐,之前也有…只是我自己掩得住,沒被發現而已。」
話說得多了,她嗓眼乾疼,咳了兩聲,閉著眼歇了會兒。
上善倒了水,湊到她唇邊,掙扎了兩下,她也沒能爬起來,最後是上善硬著頭皮,半扶半抱的給她餵了水。
她舒出一口氣,苦笑著,「謝您了。麻煩傳一下四喜兒…」
「她帶言兒去吃飯了,這兩天,他什麼也沒能吃下。」上善有些笨拙的取了迎枕墊在劉娘子身後,讓她坐著,「妳要什麼,跟我說吧。」
劉娘子扯了扯嘴角,「麻煩您吩咐廚房,取半斤芹菜來擰汁,拿來我喝。先讓我降一下血壓。」
上善遲疑了一會兒,「這能吃麼?」
「你不是說我胎裡帶來靈慧?」她調侃,「成的。」
他無法,只好去吩咐了廚下。等劉娘子喝了半碗芹汁,原本漲得幾乎發黑的臉孔漸漸褪了些,倒比那些庸醫的藥方有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