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綻梅 之十一

面對這個差點把她打死的前夫,她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吃驚。只是家裡個個氣勢洶洶,鬥氣沖天,她不能不冷靜。

慎言一言不發的霸佔了另一個主位,倒讓他的生父只能坐在他的下首,陸三公子更大剌剌的坐在劉娘子的下首,身後跟著抱著劍、目光不善的侍墨。四喜兒站在劉娘子身側,拎著根桿面棍。孫伯他們握著鐮刀不放,兩行站著。

把個莊戶人家的大廳,站成了梁山泊的聚義廳,雖然沒湊齊一百零八條好漢。真把張三公子的幾個長隨嚇得夠嗆,胳臂腿和上下牙拼命打顫。


「張三公子路過?」劉娘子和藹的打破一觸即發的殺氣,「言兒怎麼不叫人?」

慎言繃緊小臉,下椅一揖,硬邦邦的說,「見過張三公子。」

張三公子瞳孔掠過一絲哀痛,強笑道,「年餘未見,言兒倒是忘了我。」

慎言也不說話,只是回主位坐著,梗著倔強的小脖子。

劉娘子倒是犯難起來。她帶著言兒到張家老宅休養時,還盡力讓言兒對父親不要抱持敵意。可一趟奔喪就毀了全部的努力。趙姨娘那時剛生了個男孩,大吹枕頭風,張三公子對言兒非常壞,還打過他耳光,揚言絕對不讓他入宗祠。

鬧著休她的時候,還親口說過言兒生母不清白,言兒不是他的孩子。

劉娘子還真沒辦法違背良心的要言兒搞什麼孝道。父不慈,子何孝?但也不能當眾讓孩子擔個「忤逆」的罪名兒。

她溫和輕笑,「張三公子還沒答我呢。」

張三公子這才醒神,「十四娘,我是特別來探妳和言兒的。」

她只驚訝片刻,瞬間了然。斟酌了會兒,「趙姨娘和寶兒還好嗎?」

張三公子張了張嘴,頹然慘笑,「十四娘,妳還是這麼聰慧,未卜先知的,什麼都瞞不過妳。」他聲音漸低,「若妳還在,何至於此…」

劉娘子打斷他的話,「四喜兒,孫伯,夏收忙呢,淨杵在這兒作什麼?去幹活兒吧。」

「姑娘!」四喜兒不幹了,但挨了劉娘子一記凌厲的眼刀,又不想讓張三公子那混帳瞧扁姑娘,有個奴大欺主的口實,只好跟孫伯他們作眼色齊齊出去,只是留了個心眼,趙伯和李伯拎著鐮刀在外守門,支起耳朵聽動靜。

「陸三公子,也煩您帶言兒去讀書。」她語氣重了些,「言兒,晚些我再問你學堂的事情,你可仔細用功了,別讓我問了答不出。」

陸三公子抬頭看了看她,她卻含笑點點頭。他沈默了會兒,上前牽起慎言,卻對侍墨做了個眼色,示意他留下。慎言擔心的看看母親又看看陸三公子,緊了緊牽著的手,還是乖乖跟出去了,只是一再回頭看母親。

張三公子只是端著茶發愣,劉娘子悄悄打量他。只見張三公子形銷骨立,瘦得像皮包骨。但精神還不錯,雖露戚容,眼神卻很清明,想來是戒了阿芙蓉膏。她飲了茶,將茶碗擱在桌上,輕輕一響,卻驚醒了張三公子。

「十四娘,」他清了清嗓子,「臨別…臨別時妳說的話,我聽進去了。只是,有些晚…」他眼眶紅了起來。

劉娘子心底大定。想來張三公子不會動粗了。她被休之後,多年壓抑盡去,慶幸自己得以身免,還保住了言兒,就誠懇的跟張三公子說了些話,算是對多年雇主的回饋。

她也知道,這阿芙蓉膏是趙姨娘為了拉住張三公子的手段。她還是少夫人時,說了只會招打,現在不是了,她就直言了。畢竟她那次打,是張三公子吸食阿芙蓉膏後神智不清下的暴怒。

說她對張三公子一點感情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要不也不會懷那孩子。畢竟在她眼底,張三公子不過是個青少年,就是花心了點。不過這是時代的錯,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最少他對趙姨娘真是一心一意,和她一起的時候,常會顧慮到趙姨娘的感受。

一個原本陽光純情的少年,變成了個鴉片鬼,孩兒一個個不明不白的夭折,他的痛苦和逃避,她也都看在眼底。

臨別時,她直言不諱的勸他戒毒,遣散趙姨娘以外的妾侍,扎緊家裡的籬笆,並且趕緊分家別過,別自己成了廢人,連子嗣都保不住。

那是張三公子少有的清醒時光,難得的靜聽。她說完了就走,反正心裡已經全無負擔。

「…玉清,暴病去了。寶兒也沒存下。」張三公子低低的說,「我身邊沒人了。」

暴病?劉娘子苦笑。「…節哀順變。」

「我後悔了,十四娘。」張三公子低頭,「隨我回家吧。這些年…你們母子受苦了…我會好好補償你們。」

「『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劉娘子灑然一笑,「可我不採蘼蕪,也不問故夫。」

張三公子臉孔蒼白了起來,眼神哀求,「十四娘,妳也看在言兒的份上…他總得認祖歸宗,妳也不能老在外漂流。」

「三公子,我並沒有漂流,言兒也保住一條命,不認祖歸宗只是代價之一罷了。」她很冷靜的回答,「既然您離了阿芙蓉膏,拾起學業,或是隨老夫人從家業,自然會有番成就。您也還年輕,正經的娶個門當戶對的千金,生兒育女,猶未晚也…」

「…我對女人,灰心了。」他昂首,「十四娘,無論如何妳都不原諒我嗎?」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她泰然自若的指出重點,「我再不能生育,勉強和你回去,只是將來再次因為無子被休,何必這麼麻煩?現下你頹唐自然會說灰心,等恢復元氣,自然會有寵愛。到時我還得勞心勞力…我真的不想在這兒,」她指了指無傷的右眼,「再添條長疤。搞對稱不是這樣玩的。」

張三公子再三哀求,劉娘子說什麼都不鬆口,他的少爺脾氣漲了起來,猛然一拍桌子,「那把我的孩兒還給我!」

侍墨晃的一聲拔出劍,擋在劉娘子面前,把張三公子主僕嚇得抖衣而顫。

劉娘子有些哭笑不得,「侍墨,把劍收起來。你總不能橫著劍送客吧?我們家有這麼土匪嗎?」

侍墨瀟灑的回劍入鞘,將劍鞘一抖,揚聲道,「張三公子請!」

張三公子還想說兩句場面話,讓侍墨充滿殺氣的目光一刺,只能吞下去,噎得慌。只恨恨的說了聲,「我會再來的!沒有霸佔我家孩兒的理!」就跟他幾個長隨落荒而逃。

劉娘子撫著額角笑。這前夫還真是充滿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