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淡然從容、智珠在握,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的劉娘子,緩緩的睜圓眼睛,頭回羞紅了臉,一整個手足無措,為微張著嘴,連灰白的疤都轉豔紅。
原本心慌的上善立刻鎮定下來,望著她表面非常鎮靜,心底卻有種既痛快又舒暢的感覺。
不管她答不答應,光看到她這個表情,就太值得了。
只見劉娘子立刻推開薄被,正襟危坐,低頭開始嚴肅的自省再三。額上滴下冷汗,不自省不知道,一自省嚇一跳。她待上善這邊能犯的規矩禮法已經多如牛毛,程度已經直逼沈塘浸豬籠的程度…
但撇開那些比牛毛還多的規矩禮法,她從來沒有漏過絲毫邪念足以誤會吧?
「…陸三公子,是否妾身有何失禮之處,導致您誤會了?」她顫巍巍的問。
「十四娘,我聽不懂妳的意思。」表面依舊平靜,上善心底樂開花了。真沒想到可以看到劉娘子如此女性嬌羞的一面,真是大開眼界。
「…我是說,我做了什麼嗎?為什麼你會開這種玩笑?」她的聲音發顫,臉孔越發通紅,紅得有點過頭了。
不好。上善看她臉孔紅得非常異常,飛快的從提來的食盒裡端出半碗剛榨不久的芹汁。他承認自己有點壞心,但也不至於想讓她驚嚇過度導致風疾復發。
瞪著那碗芹汁,原本異常緊張的劉娘子忍不住噗的一聲。她兩世為人,頭回聽說有人先把藥準備好才求婚的。
越想越好笑,她放聲狂笑,覺得整件事情都非常荒謬。笑得伏案捶桌,眼淚直流。
上善哀怨的瞧著她,心裡非常悲傷。直到劉娘子昏病,他狠狠地煎熬一場,才驚覺自己的心情。他喜歡言兒,喜歡劉園,他眷戀這一切,可事實上他真正愛的是這一切的精魄。
那個僅餘排行,無名亦無字的劉娘子。
他早已上心,為了那個靈慧通透,孤傲不群又自潔冷眉面對世間訕謗,宛如焚天火梅的十四娘。
因為有她在,才會有聰明歡快的言兒,有她在,才會有溫暖可心的劉園。就是因為有她在,他這個慣常流浪的浪子,才會甘心在一地淹留。
她若就此病死,他和言兒此生再無歡顏。他夢想中的家從此破碎。
但他又羞於面對,畢竟劉娘子一向光明坦蕩,若她露出絲毫情意,他也能鼓起勇氣…畢竟他不想劉娘子有絲毫不願。畢竟他也有他的自尊和堅持。
他總安慰自己,慢慢來,不要急。來日方長,日久必然生情,到時水到渠成豈不更好?幸好她容顏不出眾,又擔個無辜惡名,身家亦不顯,他會有很多時間…
但她前夫來訪,狠狠地扎痛了他。一個激靈,是呀,她是下堂婦沒錯…可夫家若願意讓她回去呢?不管有多少怨,多少恨,出嫁從夫,從一而終,女子終究還是期望于歸的吧?終究還是愛惜名節,更何況言兒不是她親生的,終究是他前夫的孩子…尋常婦人就會這麼回去吧?
張家三少夫人和下堂妻,雲泥之別…是個傻子都知道要選前者。
雖然讓侍墨留在那兒,可坐在書房,他焦躁難安,多少次想衝進大廳將張三公子扔出去,打斷他的狗腿。
可他憑什麼呢?名不正而言不順。
幸好劉娘子是個聰明的傻子。但他心底的煩躁更蒸騰。這次不成,下次呢?以後呢?真讓她走?成就她的從一而終?
不再有言兒,不再有劉園,不再有…她?
他的心空得難受,像是餓了很久很久,餓到胃絞痛。三天就是他最大的極限,他真的熬不住那種惶恐。
不管了,先成親吧。成親以後,再來慢慢要她的心。他沒那麼偉大,他不要成人之美。這是他的言兒,他的劉園,他的十四娘。他絕對絕對不要交給任何人。
一輩子都很講理,他就要撒潑一次,當個蠻不講理的人。
劉娘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抬頭看到上善認真得要吃人的表情,趕緊肅容正坐。「…我、我還不到喝這個的地步。」
「嗯。」他應了聲,還是目光灼灼的盯著她。
她不大自在的動了動,「…我脾氣不好。」
「我脾氣不錯。」上善嚴肅的應,「我盡量讓著妳。」
「我…我是下堂妻。喬大夫沒告訴你再不能生育?」
「我前妻還坐家招婿呢。」他深吸口氣,「言兒若願意,我願認作嗣子,將來我所有家產都是他的。」
劉娘子皺了眉,「小孩子管個不餓死就行,要那麼多身家作什麼?慈母敗兒,富家紈褲。我自有家產讓他耕讀,要多的他自己白手起家。」
「這個再談。原本我就不想娶妻置妾的。言兒和、和…是老天爺的賞賜,怎麼樣都行。」
劉娘子動容了(同時也誤解的更厲害),聲音放柔,「你真的這麼喜歡言兒?認為義子就成了,將來他大了,一樣也會奉養義父。」
上善鎮定了些,微微一笑,「這還是不成。總不能讓孩子出門老讓人說三道四,不能為了這個圈在家裡,又不是養丫頭。我離不開言兒和、和…」他模糊其詞,「但我在這家走動,總得正個名目。」
她細細的思考起來,雖然說打滾了十來年,她對這些規矩禮法實在煩透頂,依舊沒辦法徹底的按著古人的想法思考。上善說得很有道理,坦白講也不是不成…反正他也…「不行」。
虛凰假鳳是沒什麼,只是成親…總是大事。為了這樣的理由…好像太輕率。這邊成親,可不是兩個人的事情,是兩個家庭的事情。她這邊沒啥,慎言的阻力大概等於無…但陸家那邊可不是簡單人口。
她實在怕了深宅大院。
「我是不在意這種事情的。」她慢慢的說,「言兒過年也九歲了…等他十三,若還是堅定仕途,我就送去南京那兒的白露書院唸書。離鄉背井的,這些流言也就傷不著了…」
「那還四五年呢。」上善搖頭,「妳真捨得讓言兒一直被指指點點?孩子也是會傷心,有自尊的。」
劉娘子啞然片刻,低頭細思。通盤想了一遍,似乎利大於弊。她訕訕的說,「可陸家不會同意,我也實在怕了後院的日子。鄉野懶散慣了,我又是這樣的破身子…」
「這些交給我煩就好。」上善暗暗鬆口氣,「劉園是妳的嫁妝,我搬來同住,自然會負擔家用…若妳嫌這兒小,我也有數處園林,選個妳喜歡的就好。」
…真的這麼喜歡言兒?可言兒外貌也不是挺可愛,雖然聰明,但也沒有太出格。反而因為心思太細,有時會顯得陰沈。
喜歡到願意娶他的娘好名正言順…這只能訴諸緣份了。說不感動,那還真是騙人的。
人與人的緣份真奇妙啊。
「…茲事體大,我能先想一想嗎?」她紅著臉,弱弱的問。
「當然,是該慎重的。」上善捏著把汗回答。
劉娘子想了一個下午帶一個晚上。趁上善去洗澡的時候,她悄悄的問慎言,「陸叔叔…跟我提親。」
他眼睛睜圓,緊張的抓著娘,「娘…妳沒拒絕吧?」
劉娘子愁眉,「言兒…你怎麼看?」
他扭捏了一會兒,在劉娘子的耳邊說,「娘,我想改口了。我…我也想有爹…」最後一句非常微弱,幾乎聽不清。
「可、可後爹…說不定就會變臉。」她心疼的摸著言兒的頭。
「這個,我也想過。」他沈默了一會兒,「但是娘…我想妳那麼厲害,一定鎮得住場子。」
劉娘子臉一垮,賞了他一個老大爆栗,「鎮什麼場子?當你娘混黑社會?」
慎言摀著腦袋逃,「娘,黑社會算什麼…妳可比黑社會厲害多了。妳就是那個一丈青…」
「我先剁了你做人肉包子!」
張牙舞爪的撕打了一陣,慎言滾到劉娘子的懷裡,「娘,我是家裡唯一男丁,」他老氣橫秋的說,「我就作主讓妳嫁了吧。妳不是說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沒人管得著嗎?那聘禮我作主收了…我可以買個十匹八匹馬兒了。騎一匹可以牽九匹…」
「我養這什麼兒子,賣老娘了啦!」
站在門外的上善擦著頭髮,卻忍不住滿溢的笑意。最少最少,能把她留住了。
這個謝媒禮還得多備一份…他轉頭,敲了一下咧嘴傻笑的侍墨。「明兒個…」
「小的就去尋匹千里馬給少爺!」他機靈的輕輕說,「還是兩匹?」
「千里馬是大白菜呢,滿田子種?」上善笑罵,「尋個溫馴善走的小馬駒,少爺還小。千里馬再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