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

很悠長的鈴聲。

口音古怪卻清甜的嗓音,似歌似詠,自我介紹似的唱,「妾名為長春。暮凋謝,朝綻放」

鈴聲,風聲,台北慣有的綿密雨聲,交雜相錯。「紅花點胭脂,白花敷傅粉,無人垂問。」

沒有味道的花香蔓延。花影迴旋。

「堪忍風雨待蝶群,怎奈薄命何。」

花影淒涼驟急,捲起陰森森的風。

「請君化作護花泥,伴妾他鄉作故鄉。」

悠遠的鈴聲漸漸止息,花影浮動,萬籟歸於沈寂。


總統府發出奇怪的火光。

他抬頭,有些疑惑。雖然不太想多管閒事…但是距離這麼近,氣息又是這麼奇異,讓他這個花魂打底的人類修道者都有些好奇了。

奇怪的味道。不屬於這個島嶼…甚至不屬於東方。交通過於方便就是這麼麻煩…不但外來種動植物造成生態浩劫,連外國妖怪精靈都隨便踩人地盤…是何道理。

但他靠近,卻聽到口音古怪的歌聲,奇怪的火光和味道漸漸減弱黯淡。

妾名為長春。暮凋謝,朝綻放。
紅花點胭脂,白瓣敷傅粉,無人垂問。
堪忍風雨待蝶群,怎奈薄命何。
請君化作護花泥…伴妾他鄉作故鄉。

花?

一朵朵迴旋著的五瓣小花兒完整的飛舞,白與粉紅交織,伴著陰氣逼人的歌聲,微帶悲感的環繞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女郎」。

雪白內裳,粉紅窄袖褙子,鑲著鮮紅的邊。前明的衣飾?

她的面容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毫無表情,只是一遍遍的用古怪的音調唱著陰森森的歌,像是抓著一條蚯蚓似的…抓著一隻不知道哪邊偷渡過來的火蜥蜴。

西方四大精靈之一的火精靈原身,就是火蜥蜴。是破壞力最強的精靈。

如果他沒有看錯…這個自名「長春」的女郎,是個花妖。但應該最害怕火的花妖,只憑幾句「咒歌」,就能徒手抓著那隻火蜥蜴,不但沒被灼傷,甚至火蜥蜴的火漸漸黯淡,發綠,可見是中毒了,明顯有痲痹效果。本來掙扎得厲害的火蜥蜴,卻慢慢失去行動力。

等他降落在女郎面前時,女郎淡淡的看他一眼,啪滋一聲,活生生的把火蜥蜴掐碎,有些著火的血肉噴到她的臉上,還是淡定的,沒什麼表情。

「…妳不是台北的居民吧?」他問。

「不是。」她鬆手讓剩下的火蜥蜴殘骸從指縫滑落。

「花妖離開自己的家鄉,能力會降低很多…最好不要這麼作。」

這次,女郎正眼看他…一眼,又低頭看著冒著綠煙的殘骸。「我不是台北的植物…但我在此的眷族很多。」猶染著血漬的臉微微一笑,「沒想到是真的。」

「唔?」

「我聽說台北盆地的植物都臣服一個叫做使君子的人類修道者。」她目光平和,態度安然…雖然臉孔和身上都有不少血漬殘肉。「我不是來搶地盤的…只是有些事情要找這島的大人物。」

舔了舔火蜥蜴殘留在指尖的血肉,她泰然,「不必擔心,這個外來種太沒禮貌了,偶遇而已。我很快就走。」

看她施施然而去,頗覺有趣的使君子叫住她,「等等!妳…是日日春的花妖吧?找大人物有什麼事情?」

長春半轉過臉,甩乾淨了手上的血漬碎肉,從指尖湧出乳白的汁液。「請他喝點這個…讓他能催台中某條河川的工程快快完工。那條河已經快被人類整死了,腐敗的味道傳遍我的城市。」

…慢著。日日春是夾竹桃的親戚吧?那汁液都能活活毒死火蜥蜴,人類…行嗎?

「這不是個好主意。」出於今生為人類的道義,使君子還是出言阻止了,「恐怕妳威脅還沒成功,人已經毒死了。人類的政治運作很慢的…說不定妳會欲速則不達。」

「我很擅長控制劑量。」長春不為所動。

「凡事都有意外。」

「所以?」長春垂手,冒出兩把雪白卻泛著淡淡綠氣的腕刃,「你要阻止我?」

使君子陷入了嚴重的思考中。最後他聳聳肩,「我已經善盡勸告的義務。我前世是花妖,今生是人類…很為難呢。不過…」他氣質出眾的讓他符合人正真好定律,笑得粲然兼帶香風,「不管妳有沒有把人毒死,事情辦完了,都讓我請妳喝杯茶行嗎?」

長春愕然,默默行出幾步,疑惑的回頭,定定的看著他。用植物妖固有的冷淡和疏離,卻讓使君子覺得很親切。

所以他也脫離了慣有的疏離和淡漠,溫和的微笑以對。

「…染了人類的壞風氣,是嗎?」長春轉頭繼續走,「不過你肯罷手,喝杯茶也無妨。」

之後的確沒聽說哪個政治人物被毒死了,長春也如約而至,直接到台大苗圃找他。不過很有常識的穿著白洋裝、粉紅小外套,脖子上掛著嬌小的紅寶石項鍊。

「…薄荷茶可以嗎?」他禮貌的問。

「屍體發酵過的屍水都行,何況薄荷茶。」長春微微一笑,莊重的坐下來。

「那種東西不好吸收,我建議還是徹底腐質後再使用。」使君子將薄荷茶給她,她跟人類無異的輕啜著熱騰騰的茶,半垂眼簾。

太不可思議了。長春花別名日日春,原產於馬達加斯加,十七世紀時傳入中國華南,後來在台灣成為馴化種。但在這島嶼,馴化種成妖幾乎等於不可能…但他眼前有個活生生的例子。

而且是個非常強悍的花妖。

「很稀奇?」長春抬起眼,「據說我故鄉頗多花精靈是長春花。」

「但在這島嶼妳恐怕是絕無僅有…而且能力比你家鄉的花精靈要強太多了。」使君子想了一下,「唔,幾乎是不可能的存在。」

長春微微的笑了笑,「我是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弄出來的怪胎,不必介懷。」輕輕搖晃著杯裡的薄荷茶,「粉紅與白兩種眷族,能馴化於台,也是那個隨隨便便的女人搞的。所以一切都是…隨隨便便的巧合。」

晚明時,十七世紀,台灣是個版圖外的蠻荒之地。荷蘭人、西班牙人、甚至日本人都在這裡出沒,海盜橫行。

女人,很少。在這裡的女人,通常都很悲慘。

「不過,我從種子孵出來以後,從來沒見過那個女人哭。」長春淡淡的,「我萌發的時候,那女人也懷著孕,不知道孩子的爸是誰。但她每天都笑咪咪的,像是天天都有喜事似的。」

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我同時開粉紅與白兩色的花,她非常喜歡。喜歡到…發現我不能結籽,翻出了一本破爛到線都斷了的破書。」

長春扶額,「於是那個隨隨便便的女人,隨隨便便的把我變成妖怪,隨隨便便的因為我成了妖怪,這島所有的長春花因此變成馴化種。但她不是有什麼能力或者是有什麼心願,只是一時興起的隨隨便便…」

使君子啞口片刻,「這也太…唔,變成這樣,應該有相對龐大的契約存在吧?」

「有啊。」長春無奈的笑,「因為她是照著破書依樣畫葫蘆,把我變成妖怪了,才想到需要有契約內容。」她神情轉傷悲,「所以契約內容也是隨隨便便的。」

那個肚子已經很大的女人撫著唇,「哎呀,怎麼辦?我還沒想到契約內容呢!沒有契約內容,妳在此世存不了太久…」

剛剛甦醒萌發智慧的長春,無言的看著自己漸漸崩潰的妖體。

「這樣吧。」女人眉開眼笑的豎起食指,「我哪,很喜歡這個島喔。雖然遇到很多不好的事情…但也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呀。最重要的是,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島…哪,就請妳為我守護這個島的心臟吧。」

「好是好…」長春發出聲音,終於減緩了崩潰,「但是所謂島嶼的心臟是…在哪?」

「這個…那個…」女人咬著指甲,「大概、可能,在最中間吧?以後妳就好好守住最中間的城市,契約成立,好嗎?」

「…妳答應了?」使君子覺得有點不妙。

「不答應就崩潰消失了,能不答應嗎?」

「…期限呢?」

長春嘆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沒有。還來不及跟她討論期限,她已經要生了,還難產。這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就這麼隨隨便便的死了。但她的那本破書缺章掉頁,我不知道怎麼終止契約。」她神情落寞,「但這還不是最糟的。」

一個妖怪所能遭遇的還能更糟糕嗎?「譬如?」

「她隨隨便便的死了,也隨隨便便的留下一個小孩,拋在荒蕪的家裡,哭聲漸弱。」她撐頤,指頭無意識的分泌毒液到薄荷茶中,像是加奶精,「雖然不在契約內容裡,但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類。」

初萌智慧的新生花妖,不知所措的抱著初生的嬰兒,在莽莽山林裡漫遊。看到了動物用乳汁餵養崽子,終於明白嬰兒該給他們吃什麼。

「難怪他不吃土。」

「那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時我才剛初生,我哪裡會知道?」

但讓動物乖乖不掙扎給人類嬰兒餵奶是很困難的事情。長春試驗了不少次才沒毒死動物奶娘順便把嬰兒毒死。

「不過,小孩子還是長大了。」長春神情柔和下來,摻雜一點無奈,「但可能是一直少量間接的攝取了我的毒,所以異樣的健康,好像什麼病毒細菌都不怕。生命真神奇。」

…這麼整還健康長大,人類果然是種恐怖的生物。

「但人類真是種討厭的雜草,」長春有些怒了,「我都告訴他我不是他娘,還是一直喊娘。我都告訴他我是妖怪,他反而要我千萬別告訴別人。都娶妻生子了,還帶老婆孩子回來拜見…明明告訴他有多遠滾多遠!討厭死了,一代傳一代的,煩死人…」

話還沒說完,一個陽光健朗的少年朝這邊揮手,笑著喊,「外婆奶奶!」

一直淡定泰然自若的長春臉色瞬間發青了,「住口。」

「唔,那該不會是…」使君子遲疑的問。

「我很想說不是。」長春額角的青筋浮現了。

「外婆奶奶!」少年跑上前,「咦?外婆奶奶…」他壓低聲音問使君子,「你也是…妖怪叔公或伯公嗎?」

「誰是你外婆奶奶?」長春從牙縫擠出字來,「你們家的外婆或奶奶都在祖墳裡!我是妖怪!跟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好啦好啦,」少年擺手,「外婆奶奶妳都兩百多歲了,當心腦血管啊,別生氣別生氣…要回台中了嗎?車子我開去保養過了唷,還洗得亮晶晶~☆」

「…吃了你小子!」長春瀕臨爆發邊緣了。

「外婆奶奶是花妖,啃不了的唷。」少年豎起食指,笑得非常燦爛,「哪,剛我跟動漫社學長A了兩罐B1唷,外婆奶奶的本株也該施肥一下…」

長春扶額不語。

「唔,人類真的很可怕。」使君子摸著下巴說。

「恐怖極了。」長春咬牙切齒,「管幾次閒事就繁殖到這麼大一族,衝上來就外婆奶奶的亂叫。」

使君子卻笑得很美麗。人類這種生物啊…隨隨便便又愛呼悠,他也被呼悠得很慘過。但也很可愛,恐怖又可愛。

他比誰都了解長春的心情…只是沒她那麼淒慘。

「可憐的小花兒,」他摸了摸長春的頭髮,「妳在台中是吧?有空去找妳喝茶?」

長春撥開他的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不知道第幾代的義孫子已經慘叫著喊非禮。

「你給我閉嘴!」長春終於潰了,「再叫你給我滾出去租房子,不要住在我那裡!」

少年可憐兮兮的摀住自己的嘴,目光楚楚可憐。

長春疲憊的揉揉額角,「…我只有夾竹桃茶。」

「我本來是花魂打底的人類,」使君子微微一笑,「品嚐一下應該沒有問題。」

「哼。」長春輕笑一聲,「算是回報你的薄荷茶吧。」她留下了住址。

使君子目送他們離開,想收起茶杯…卻腐蝕的只剩下一個柄。

唔,去拜訪她的時候,還是自備茶水點心吧。他默默的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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