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會尖叫著邊丟火符邊逃跑吧?
那是半張鬼魅似的臉孔,縱橫著恐怖、翻紅的傷疤,像是蠕蠕而動的蚯蚓,佈滿了整張右臉。
另外半張臉隱在頭髮下,看不清楚,卻從髮間透出炯亮的眸子,水青的、發著磷光的眸子。
她駝著背,帶著隱約的奇特氣味,拿著拐杖。眼神有幾分嘲弄。
「若是害怕,你可以逃。」她拖著不太方便的腳,一拐一瘸的往裡面走。「二樓沒人住,你自己找地方住下,別來煩我。」
啪搭一聲,她進了房間,鎖了門。
我並不害怕。明峰默默的進了屋子,雖然他知道門後不會是羅紗,但看到這個形魂殘傷的女子,心裡迴盪的是悲哀、憐憫,而不是恐懼。
多麼巧合…和羅紗一樣受過鉅創。巧合的香風,巧合的傷臉…
等他找到二樓佈滿灰塵的房間,胡亂打掃後躺在床上,在朦朧睡去的時候,他才想起那隱約奇特的氣味是什麼。
和蕙娘很相似的氣味。說氣味實在不太正確,應該算是一種感覺,一種被死亡侵襲過的感覺…殭尸的氣息。
他朦朦朧朧,毫無防備的睡著了。
***
她的心情很壞。
應該說,這段時間她的心情一直很壞,無論什麼時候。她氣這個世界,氣自己,氣這透骨穿髓的疼痛,氣這場不應該的雨,氣莫名其妙的心軟。
她更氣那個少年睜著一雙傷痛又悲憫的澄澈眼睛,這樣鹵莽的走進她家裡,她困住自己的傷痛城堡。
但她沒力氣去想太多。莫名的頭痛和頸痛控制住她,所有的舊傷都一起發作起來。好痛,好痛好痛…但比疼痛更糟糕的是,她所有痛苦的回憶將她滅頂,讓她悲觀、消沈,連動都不想動。
我不該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她想。我該做些什麼好重開機…比方說,自殺。跳樓、上吊、自刎…什麼都好。只要可以結束這一切就可以了…
她緊緊抓著被子,臉孔因為極度的忍耐而扭曲。死亡不能結束什麼。她比誰都明白。尤其是她…
說不定是更糟糕的開始。
哆嗦著取出安眠藥,她用力嚥下去。藉重藥物很不好,她明白。但她需要睡覺。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的…真的。
不知道是過重的藥劑讓她暈過去,還是因為過度的疲憊讓她睡著;她在轟然嘈雜的夢中翻來覆去,又在嚴重遲滯的疲勞中醒來。
每一天,都是煉獄。
瞪著蒼白的日光,她無聲的對著自己說。
但她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躺了好一會兒,她吃力的起床。遲疑的打開門…發現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早餐,昨天那位不速之客在她的廚房忙碌不堪。
「早安。」這孩子滿臉陽光般的燦笑,他叫明峰…對吧?「想吃稀飯呢?還是土司?我不知道妳喜歡吃什麼…所以中式西式我都做了。」
「…我家沒有土司。」她更迷惘了。
明峰拉了椅子,服侍她坐下。「事實上,這是昨天下午我買的。再放下去也不行了…乾脆做法式土司啊。」
她狐疑的望著望這個孩子,卻看不到什麼陰影和企圖。也可能是他太高竿,掩飾得太好。不過,她沒有拒絕,坐下來用早餐。
「我在尋找一片田園。說不定就在附近。」明峰小心翼翼的詢問,「在我尋找的時候,能不能先借住在這裡?」
她望著明峰好一會兒,眼中的迷惘和呆滯更強烈。什麼話也沒說,她吃完盤子裡的荷包蛋、法式土司、熱狗和柳橙汁。
明峰泰然自若的吃完早餐,將桌子收一收,開始洗碗。他原本就不指望主人給他什麼回答。
「…隨你。」她摸索著拐杖站起來,「我叫余殃。」
沒說什麼話,她又回房間了。
***
明峰在這裡待過了一個禮拜。附近他已經熟了,也知道每個禮拜一都會有人送一箱蔬果和雞蛋過來,余殃若自己下廚,一切白水煮過了事。
相處了幾天,余殃冷硬的態度軟化不少,簡短的告訴他,「我有病,沒辦法招呼任何人。希望你不要打擾我,我也不用你做飯。」
「妳不吃我也是要吃的。」明峰撇清,「真的是剛好而已。」
余殃看他很久,眼神溫和而悲哀,「我是個瘋子。」
「真剛好,我也是。」明峰很輕鬆的回答,「只是我的瘋落在正常值。」
很難得的,余殃漾起一絲微笑。
但這樣明亮的愉快像是曇花一現。她很快就沈入低潮,但她一直安靜而忍耐的待在自己房間。
一個禮拜後,殃比較願意開口,「…我每年都要發作一次。再幾個禮拜我就沒事了…我並不想麻煩任何人。」
「不麻煩。」明峰很有耐性的笑。
他在紅十字會正統道術沒學到什麼,倒是在裡頭當了很多年的書蟲。在這種極度清閒中,他無聊到學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遊艇和飛機都是這段時間學的,連醫學院開課,他都會去旁聽。
精神疾病中,有一小部份是因果病,他對這個很有興趣,認真到醫學院的院主任問他要不要拋棄道術,當個心靈醫生。
當然他沒這麼做,但他也比別人多懂一點點。這個堅忍而毀傷的女子,在劇創之後,可能併發了憂鬱症。有的憂鬱症會有極其規律的週期性,而殃,可能在意識到自己要發病時,隱居在這鬼地方等待病情過去。
「今年,好一點。」殃含糊的回答,「但也有很糟糕的時候,我不希望被人看到那種樣子。」
她的堅忍和羅紗的忍死重疊,讓明峰不忍離去。
幾個禮拜而已,明峰想著。與其說是悲憫,不如說是移情。她有著和羅紗相近的不幸…她有半張完好的臉,只是她自棄的隱藏在長髮下面。她形體損毀的比羅紗還劇烈,說不定曾經比羅紗還美麗。
越美的女人越愛惜自己的容貌,這種形體損毀對她們來說是可怕而無望的地獄。
當初他沒有服侍過羅紗,現在服侍殃,只是補償作用而已。
若不是因為意外,他應該會服侍到殃的週期過去。
這天,他道山下的菜市場買菜,突然有種強烈不祥的感覺襲擊了他。
光天化日之下,妖異像是滾草團,在陽光晒不到的地方活蹦亂跳,宛如參與什麼嘉年華會。
這種反應…實在很不尋常。而這種不尋常,還真是熟悉啊…
「…堂哥?」嬌脆的嗓音又驚又喜,「我就知道你在附近!」
明峰的臉孔整個慘白,「小姐,你認錯人了…」他抱著菜籃就往外衝。
「堂哥!」明琦朝著他後背猛然一抱,害他差點和充滿魚腥味的柏油地接吻,「不要這樣嘛!好像我是瘟神…一整年都沒有你的消息欸!人家好想你呀~」
「放手放手!」明峰尖叫起來。天哪,相近的血緣是否太暴力?陽光這麼大,還可以把陰氣和妖異像是遇到磁石般的鐵屑通通吸過來…若是別的情形下,他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值得探討…
但發生在自己和堂妹身上,可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別抱著我!妳都這麼大了…」明峰全身寒毛直豎,雖說他不再討厭裡世界的居民,但數量龐大到這種程度,是人都會恐懼吧?!「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的!」他抱著微薄的希望,「妳是又『看』到什麼?新鮮的屍體?我就跟妳說過了,二伯只有妳這個寶貝女兒…」
「哎唷,不是啦…」明琦遲疑了一下,決定不告訴堂哥,她在警察局「打工」,負責尋找「鮪魚」,「我跟朋友來玩。」
「那很好。」明峰鐵青著臉揮了揮手,「再見。」
「但我遇到怪事了。」明琦眼明手快的抱緊他的胳臂,除非明峰自願斷臂求生,不然大概跑不掉。
當然他辦不到。「…我能不能不管?」
「當然…不能。」明琦笑靨如花。
瞪著他的堂妹,明峰泫然欲涕。比起妖魔鬼怪,他可愛的堂妹真的可怕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