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麒麟!」明峰狂喊著,也要跟著跳下去,「麒麟!」
尤尼肯震蹄,引起強烈的地鳴,連春之泉都掀起波濤。明峰讓他震得往後跌,好不容易才穩住腳,心裡湧起又恐懼又無力的感受。
但這巨大的獨角獸英靈卻揚了揚眼,真正的正眼看待這卑微的人類。
「…哼。」他冷笑一聲,「憑你一個凡人,也想進入我春之泉?方纔聽了這麼多,難道你理解力如此低落?連有一半麒麟血統的遠親女兒都未必能如願生還,你一個脆弱容器的人類,春之泉只會是你腐蝕一切的毒藥!」
「我懂,我懂啊…」但是看著寶藍深邃的廣大泉水,明峰的心整個揪緊起來。他常被麒麟整得哭笑不得,暴跳如雷,他也常自覺命苦,跟到這樣不成材不像樣的師傅。
但…她是麒麟啊!是他的親人,他的師傅,這世界上勉強可以算是「同族」的孤寂旅伴。就是因為她那不在乎、懶洋洋又寬容的笑容,他才覺得就算天塌下來也是小事一樁。
不然發生了這麼多、這麼多遺憾又痛苦的事情,他連真正的親人都不能夠相聚的孤獨中,只有麒麟和蕙娘,出嫁的英俊,是可以相依又不會帶來災害的親人…沒有她們,他早就讓蝕骨的孤寂侵蝕腐敗了。
「她是麒麟啊,你不明白,她是世界上唯一的麒麟。她才不會死!就算變成怪物,也一起當怪物啊!麒麟,妳不是說我留級了?我還沒畢業,妳不能拋下我走掉啊!麒麟!」他聲嘶力竭的對著春之泉喊,充滿驚懼無淚的憂傷。
尤尼肯動容了。這凡人少年充滿一種強烈的感染力,連他這樣一個鎮守春之泉的冷情亡者都動容了。當他用「心」去看那個孩子,瞇細了豔紅的眼睛。
「你是繼世者。」他冷靜的說。
「我不是他媽的繼世者!」明峰狂怒起來,「麒麟說過,我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用不著跟他媽的劇本走!我就是、我就是我!我是宋明峰,不是什麼繼世者!」
他這樣的無禮,卻讓尤尼肯真正的微笑起來。
「人類毀滅多次,多次出現『彌賽亞』。」尤尼肯平靜的說,「這些『彌賽亞』都是未來之書預言的『繼世者』,他們幾乎都讓天界收服,僅有的例外在魔界。真人,你的決定與眾不同。不過身為一個只有過去沒有未來的亡者,未等你蓋棺論定,我是不會給予肯定的評價的。」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評價,也不需要你給我任何東西。」明峰乖戾的說,「我只想下去打撈麒麟。這麼久沒有浮上來,她說不定溺水了…」
「她不會溺水。」尤尼肯睥睨著他,「我想,你心裡也明白。轉生宛如重新孕育出生。我要提醒你,靈獸的胎兒期長短不一,短的不過一兩年,長的話…終其一生,你也不能與她重逢。」
「我的一生,可能比你想像的長。」明峰深吸一口氣,「我等。我等她!」
尤尼肯垂眼望著這蜉蝣似的短命種族。他們的情感總是太熾熱,像是徹底燃燒生命般。但他卻發現很喜歡這種熾熱。
因為,他也是這樣激烈燃燒、完全不像靈獸的戰士。
「哼,隨你便。」他踏浪而去,轉頭對明峰說,「若她成了怪物,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都會將她扔出春之泉;若她死了,看在你熾熱的勇氣上,我會將她的屍骨賞給你。」
他傲然的揚首振蹄,「尤尼肯從不撒謊。」消失了他巨大的身影。
明峰軟軟的癱坐下來。他面對魔王都沒有這樣巨大的壓迫感。別的獨角獸若是霜雪捏塑,尤尼肯就是用純白淨火凝聚而成。形態或許相類似,但本質上卻宛如雲泥。
這個高傲、暴躁、擁有極高自尊心和鋼鐵意志的獨角獸英靈,有種崇高而嚴厲的信念和堅強心智,讓他和玩弄權謀的魔王不同。魔王有顧慮、思緒縝密,這讓他凡事都留餘地,但這種智慧削弱了他的魔威。
而這個將一切雜質都燒個精光,只剩下火燙執著的英靈,像是不可逼視的太陽,讓人產生超乎理智的敬畏。
尤尼肯從不撒謊。他完全沒有懷疑的信賴這句話。的確,進入春之泉,即使他吞了如意寶珠,但保護的也只是肉體長生不老,他的靈魂能否完整,沒有半點把握。
他坐了好一會兒,設法把蕙娘救醒。蕙娘甦醒以後,比他想像的鎮靜。
「麒麟進泉水了麼?」這是她醒來的第一句話。
說不出話來的明峰,只能點點頭。
蕙娘望著天空,慢慢坐直起來。「…你去吧,明峰。麒麟說過,她這一去,說不定不是十年八年可以了結。看你是要回紅十字會,還是要回家去…」她溫柔的苦笑,「當初我就勸她,讓你先回紅十字會,我悄悄陪她來就是了。你若知道了,一定會在這兒乾等。但她說,你若沒看到結局,怕是會翻天覆地的找起來,萬一被拐去神魔兩界,她死也不甘心…」
「麒麟不會死。」明峰急急的打斷她,「我等。」
蕙娘的表情漸漸悽苦。「…傻孩子。」
「蕙娘也很傻啊。」明峰低下頭,「我們都傻。」
他們在泉畔結廬,等下去。不知道尤尼肯給族人什麼指示,他們沒有再來刺殺,連肯特都放了出來,專門來替他們送糧食,照料明峰和蕙娘。
「…你回米蘭吧。」明峰對他非常過意不去,「我們害苦了你。」
肯特聳聳肩,「反正我也待得太久了。雖然勉強變出幾條皺紋,但已經有人懷疑我的年輕太長久了。休息一陣子也好,剛好改換模樣再出發。」
他愴然的望著春之泉,「…她的機會不大。」
「我還沒看到她變成怪物,尤尼肯也沒將她的屍骨賞給我。」明峰低聲,「我等。」
一天天,一月月,明峰在泉畔等下去。蕙娘恢復常態,這天惠的森林裡,充滿各式各樣的水果、堅果,可食的野菜和蘑菇。她將草廬搭建得更牢靠,甚至挖了個地窖。她取蜂蜜作糖,製作各式各樣的果醬,醃製蔬菜,曬乾蘑菇。
身為一個獨角獸眼中的異類邪魔的殭尸,她顯得淡然而從容。但不管她的種族,她的確是獨角獸眼中的「處子」。雖然族長厭惡這兩個異族,但其他的獨角獸對她好奇,漸漸的,也被她完美的廚藝征服。
美食到了極致,就是一種藝術。而獨角獸對藝術是沒有抵抗力的。
他們漸漸的熟悉了惠娘,接納了惠娘。而明峰,這個凡人。他每天坐在不可接近的泉畔,全神貫注的注視著泉水,那種堅持,也感動了獨角獸們。
在非求偶期,原本獨角獸很少長期留在春之泉。這次聚集,是因為族長的女兒去世,他們齊聚參與喪禮。失去家鄉的獨角獸也遭遇了神族的困境,除了列姑射島,他們也受到人間神祕的排斥,漸漸的凋零。年長者過世,而新生兒數百年來只有寥寥幾個。
看似充滿天惠的家鄉,卻籠罩著沈沈的暮氣。許多獨角獸開始在人群中孤獨的生活,不想也不忍面對。
但這兩個看似雜質的異族,卻用不同的方式打動他們遲暮而哀愁的心。他們開始喜歡回來,徜徉在森林裡。他們喜歡到泉畔,吃蕙娘的好菜,聽明峰說他的所見所聞。
一個個好聽的故事。
這種改變是怎麼發生的,他們並不清楚。即使是這樣哀傷的明峰,但靠近他,就可以感到泉湧的生氣。他們尊敬的稱呼明峰是「彌賽伊亞」,意思是「帶來光亮的人類」。
靠近他,就感到眾生與人類沒什麼不同的奇妙感。一直與世隔絕,執著孤獨的獨角獸,終於意識到,自己也是這世界的一份子。
他們常常一起坐望著漸漸西沈的落日,耐心的等待著。
和明峰一起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