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寫於2009的短篇悲文。
她常常作這樣的夢。
赤著腳,走過很長很長的台階,一步一步,通往虎視眈眈的濃稠黑暗,一步一步。
天空沒有星光,人間沒有華燈,什麼都沒有。只有哀號的風,一聲一聲,低語似的催促著。
快一點,快一點。在等妳,正在等妳。
於是她走過那數不清的台階,直到最上的祭壇。銀盤裡頭有銀刀,精美繁複的刀柄,是由無數肢體痛苦扭曲的交纏。
拉開前襟,她拿起銀刀,從鎖骨劃到小腹。刀是這樣的利,入膚蒼白,好一會兒才沁出血珠,潺潺而下。
面對眼前那雙炯炯而殘酷的眼睛,她滿身大汗,痛得幾乎直不起腰,卻反而從傷口處往內臟摸索。
終於在肋骨的間隙中,找到還在跳動的心臟,再劃下一刀。
很痛,非常痛。痛得她的頭髮都汗溼的黏在額上,溼漉漉的纏著脖子。但她完全沒辦法壓抑自己的,從心臟裡找到她要找的東西。
她的渴望、溫柔、美好的夢。
然後用力的拖出來,鮮血也隨之噴灑。
這是貧瘠的她,所剩無幾的美好寶物。每夜每夜,她就這樣一點點一點點的,割出來,擺在祭壇的銀盤上。
鮮血淋漓的絞扭成弦,安在阮琴上,撥弦,歌唱。
在陰霾沈鬱的鬼域,唱給她唯一的、殘酷的主神聽。曲調那樣的多變,從至慟到極歡,唱盡所有她知道的悲歡離合。
直到張口成了血霧,直到珍貴的弦盡斷。殘酷的主神才冷漠的一笑,饒過她。
「夠了嗎?」她虛弱的問。
「不夠,當然。妳生前死後都不夠。」主神笑了起來,異常冷漠的。「妳逃過不是嗎?」
她發出低低的嗚咽。
主神緊緊掐著她的脖子,「妳可以逃,但永遠躲不了。」
「我已經再也沒什麼可以割出來的了。」
「那就把妳的健康放上來吧,把妳與人的因緣放上來吧,把妳可笑的眼淚放上來吧,還有妳的笑聲。」
什麼都放上來。
每夜每夜,她都摀著臉哭著走下漫長的台階,一步一血。
等終於醒來時,往下看,心口無形的傷裡頭,又失去了一些什麼。
但傷口總是會好的,猙獰的肉芽蜿蜒扭曲,情感上漸漸擴大的壞死。
不用逃,因為躲不了。生前到死後,都無所遁逃於天地間。
她推枕而起,打開電腦,咖啦啦的打字,將這種痛楚,一點一滴的封印、獻祭。一直書寫到天命終於完結,吐出胸裡最後一口氣。
然後,祂來了。
她闔目,沒有掙扎的,等待冰冷的禁錮鎖在脖子上,一拉直,身不由己的往前走。
夜夜走上高聳的祭壇,夜夜自殘的剖心,織弦,歌唱。無盡的徒刑。
生前到死後,都躲不了…
無力也不想去躲。
說不定,這就是她最痛恨但也是唯一擁有的所有。
她,開口高唱,在歡愉的曲調中,張口成血霧。
(獻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