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蛾 續終 環自有終

續終 環自有終

第五次的死亡了。

同樣的時間軸,足足走了五次,只是死亡後的經歷,甦醒後總是不記得…大概就是那必定喪失一個禮拜的記憶。

死亡後橫渡彼岸。

而所謂的彼岸和她想像中的差別很大,並不是長川大河。相反的,是長滿植物和花朵,朦朧著氳氤霧氣的沼澤。水很淺,一葉扁舟緩流而渡,必須自己搖櫓前行,使力重了,就會揚起混濁的泥沙,許久才會漸漸澄清。


原本就生在沼澤的荷花睡蓮,不該生長在沼澤的秋菊、白玫瑰和勿忘我。還有一些她不認得的,應該也是各地民俗中與死亡相關的花。

或許下意識裡,輪迴過的人們朦朦朧朧記得了一些什麼…花卉總是最容易記住的。

這些繁盛的花與植物,形成了複雜如迷宮的水道,在不晴也不陰,不生也不死的曖昧中,最後一段人生的旅程…

本來應該是這樣。

她應該搖櫓而過,在冥風漸漸侵骨,花木漸漸凋零蕭索中,經過一叢又一叢深紅得近似烏血的曼珠沙華,蜿蜒的登上彼岸,讓冥風刮淨了所有的愛恨怨憎,排隊飲下孟婆湯,潔白如新的重入輪迴。

本來應該是這樣。

但她永遠到不了岸。淺淺的沙洲攔著,身不由己的返航。

不是沒有努力過。她曾經試圖跳船,但淺淺的沼澤底下是流沙,沈沒昏迷後還是回返扁舟。也曾試著划上沙洲,卻還是越來越遠。一遍遍的讓冥風吹拂,只是讓她的情感,喪失得越來越多。

起初還會覺得難受,傷痛,漸漸的,連這些殘留的情緒也喪失了。或許是冥風的吹拂,也或許是,深陷環中,做什麼都沒有用處。

唯一還能讓她有點感覺的,只剩下想起瘴,和他最後的留言。

瘴說,不要來找我,我不想忌妒自己。

能為他做的,也就是這麼一點順從而已。

所以她安靜的渡過一次又一次,相似又不相同的時間軸,漠然的等待的大事記的來臨。

第三次時間軸時,還有那麼一點不甘心和僥倖。她用功讀書,和青梅竹馬的子期維繫連絡。這一次,她讀了大學、成了小學老師,並且在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五日嫁給了子期。

但也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三日離婚…婆婆太愛自己的兒子,所以太恨她。

她並不憤怒,也不傷心。反而安慰不斷道歉和哭泣的子期。

其實該道歉的人,是我。她默默的想。我沒有心。我的心早就丟了,胸腔是空的。對你那樣的好,只是希望能夠打破這個環,或者忘記那雙金銀雙瞳。

只是,一切都已經寫定,再也無可掙扎。

歲歲年年,週而復始。她終於把所有的情感都折騰乾淨,再也沒有任何感覺。只有一點一滴漸漸累積的疲倦,越來越沈重,沈重得連呼吸和心跳都覺得費力。

難怪。難怪人類的壽命上限最多就是一百二十歲。因為易喜易瞋的人類,情感也就夠這麼百年間揮霍。超過了這個上限,就活得越來越不像人。

如果修道有成,時間流逝感就不相同,不會如她這樣磨損過度。如果她乾脆死了成鬼,也自然有鬼的時間流逝表,不至於如此麻木不仁。

但她是人,一個毫無理由誤陷環中的凡人。渡過了五次時間軸,將近三百年了,除了疲憊,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不哭也不笑,不會憤怒更不會歡喜。所以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默默的看著大海似的天空,回憶著海浪的聲音,和瘴的金銀雙瞳。

這個時候,她的胸口會微微的發痛,像是一根針扎在上頭,慢慢慢慢的戳進去。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覺得自己還是個人,不是沒有情感的怪物。

沙洲就在眼前了。

她已經不會哭喊絕望,機械似的搖櫓。知道在撞上沙洲前,水流會將她帶偏,再一次的回到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一日,然後開始第六次的時間軸…乃至於永無止盡。

不知道瘴怎麼樣了?往前走的他還好嗎?在和他訣別之前,他已經能夠開口說話了…將近三百年了,也夠忘記她了吧?有人愛他嗎?

侵襲了太多的冥風,她連忌妒的感覺都想不起來了…畢竟她只是個凡人。

擦著沙洲,水流偏轉。她漠然的望著前方,眼角卻瞥到一抹烏黑。

猛然回頭,黝黑的畸鳳揚翼,捲起冥風雲靄,朝她飛來。漂浮在船首之上,霧化成形,禁咒之衣還身,漆黑的頭紗飄揚,沒有遮蔽的面容烙印如故,美麗的金銀雙瞳亦如故。

像是時間凝固了一般,從來沒有差錯的扁舟硬生生的停住,風息波停。

他揚袖,迴旋起舞。往事歷歷在目,就是那個月圓夜的海邊,就是那優雅的鳳舞之姿…不同的是,他將「鳳求凰」跳了個完全。

戴著黑手套的手,遞向她。

黃娥將手放上去,瘴的手幾乎沒有溫度。但有一股溫暖,像是春天蓬勃的生命力,驚醒了她所有沈寂若死的情感,如藤般從掌心蔓延到心底,翠葉花鬧。讓她笑了出來,並且放聲大哭。

扁舟碎裂,瘴拉著又哭又笑的她一腳深一腳淺的跋涉過流沙沼澤,踏過沙洲,登上彼岸。

「讓妳久等了,對不起。」瘴微微沙啞的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黃娥還有些茫然。

撫著黃娥的長髮,瘴默然良久,不知道怎麼回答。雖然身為毀世之瘴,鳳族畸穢,但他依就是神鳥。雖然深受環苦,怎麼都難以殞命,但黃娥死在他懷裡,搶不過輪迴,環之力終究抵不過鳳凰的宿命,失去凰侶,他當下就碎心而亡。

原本應該直渡彼岸,轉世輪迴,不知道為什麼,神威不滅,固執的在彼岸尋找巡迴,驚擾了不少死靈魂魄,最後驚動了管理生死輪迴的神祇。

最後他們打了一個賭。

人類天性薄涼又怕寂寞,何況這麼一個深陷環中,冥風一世世吹拂、消蝕情感的畸兒,彼岸遼闊又毫無邊際,想要從中尋找到黃娥簡直是大海撈針。

輪迴神祇賭黃娥必定會去尋找其他時間軸的瘴,要不就是將瘴忘了個乾淨。瘴賭黃娥絕對不會去找其他時間軸的自己,並且心底永遠有他。

而且,一定會找到黃娥。

「我賭贏了。」瘴沙啞的回答,微微笑著,金銀雙瞳璀璨輝煌,「跟我走?」

「跟你走。」黃娥點頭。

瘴牽著她,在彼岸蒼茫的草原一步步的前行。「失去入輪迴的資格也沒關係?」

「沒有關係。」

「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瘴的聲音微微顫抖。

「…當然。」黃娥吞聲,「你找我多久?」

「將近三百年吧…大概。」

所以,是訣別後就…她沒能問下去,因為已經泣不成聲。

原本彼岸無花無蝶,只有莽莽草原。畢竟這只是個輪迴的中繼站。但自從一隻鳳魂和人鬼在此結蘆居住,開始零零星星的花開,形似曼珠沙華,卻如黃金豔陽,花葉相見,名為「環終」,畸鳳摘羽化為皇蛾,漸漸衍生成彼岸一景。

有些瀕死又活過來的人說,夢見到黑色的鳳凰與皇蛾引路回生。有些剛會畫畫的孩童會畫金黃色的花圃和攜手同行的兩個人。

但黃娥和瘴,倒希望誰也不要知道,什麼都不要記得。連他們自己,都不太想要回想那段永無止盡的環之途。

幸而環自有終。

「其實,還有一個環。」瘴笑著說。

黃娥微微變色。

瘴脫了手套,和她十指交扣,「我終於鎖住妳了,而且絕對不給妳鑰匙。」

她低頭輕輕咬著唇,「誰鎖住誰還不知道呢。」

瘴一笑,清亮的發出一聲鳳鳴,迴旋了遼闊毫無邊際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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