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厄之二(完)

他在浴室的門後看我。用沒有瞳孔的眼睛。

我慌亂的往後退,一直退到窗戶前,而他遲鈍的,搖搖晃晃的走過來。血水化成一團團爛泥似的「人」,嘔啞嘶嚎的,半走半爬。

緩慢而堅決。


我爬上窗台,不斷發抖。不僅僅是害怕,更重要的是冷。沒人會穿著衣服去洗澡的,我現在可是一絲不掛,雖說也沒甚麼偷看的價值。

他們已經逼到窗台下了。我再往後退,就只能跳樓。但這可是十四樓啊!

我把腳縮到窗台上。

「…別過來。」冷風吹過,一陣哆索,但他們已經摸到窗台了。我幾乎想爬過欄杆跳下去算了…

好歹也穿件衣服跳吧?這樣跳下去太羞了。是說摔成一團死肉還有甚麼好羞的…但是等等,我為甚麼要跳下去?

因為「分心」,所以被強烈恐懼主宰的心智開始運轉了。

我手一撐,按到彈弓。

「滾開!」我對他們吼,「不然我就用我媽媽的名義,把你們滅個乾乾淨淨!」

抓著吊燈看好戲的荒厄瑟縮了一下,那群怪異的異類也頓了頓。

雖然香氣日漸淡薄,但我心中的後媽一點也沒有淡去。她還在保護她沒有血緣的女兒,連死亡也沒有隔絕她的愛。

抓起沒有彈子的彈弓,我對著那個怪異的嬰兒「射」了過去。他發出尖銳恐慌的大叫,滾著哭著喊媽媽。其他泥狀的異類如惡臭的潮水般退去,喃喃地哭號,喃喃地痛苦。

「真殘忍,真殘忍!」荒厄大叫,「妳永遠也不會成為好人!他們也是痛苦不堪的希望一點安慰而已,妳卻這樣毫不留情的殺滅他們。」

我又發出一弓。高亢而激憤的喊,「沒錯!我永遠都不會成為好人!但我也不會成為惡徒!別想在我這裡拿到任何安慰或者解脫,門都沒有!是我的錯嗎?都是我的錯嗎?屁啦!受威脅的是我的性命,被傷害的是我!誰要殺我我就暴虐的殺回去,因為我甚麼都不會!包括妳在內,荒厄!就算用拖的我也會把妳拖到地獄去一起死!」

我才不管呢。在這個家裡,唯一保護我的,只有死去的後媽和我自己。我管他會不會反噬,會不會毀掉甚麼東西。我管他這個充滿貪婪惡臭的家會不會毀滅。

這是第一次,我做得這麼絕。因為這是第一次,荒厄徹底違反我。我和荒厄綁在一起太久了,受她影響太深了。以前我會顧慮,現在還管甚麼。我不但粗魯的將所有的惡符都找出來,還找到黃阿姨養著的小鬼壇。

然後破壞的乾乾淨淨。

以前我會擔心,會覺得既然就要離開這個家,就不想破壞這個家庭的完整。之前黃阿姨那些不成熟的咒法,荒厄能擋,我就不想跟她計較。

但我終於瞭解到,荒厄不是站在我這邊的。她根本是個陰險狡詐,浸淫於血腥的狂喜中,巴不得我受到任何傷害,只要留口氣在就行了。

現在符壇兩毀,她就等著反噬吧,等著自己的孩子成了孤兒吧。

我拒絕這種罪惡感必須由我背起來,因為我不是好人。作惡的不是我,荒厄敢對我大小聲,我絕對不會對她客氣。

那一天,我完全沒有睡。我知道因為我沒有所謂的「修行」可以支撐這些破壞,所以必須用我的生命力去補。但高漲的怒氣讓我忽略又咳又吐又發燒的病痛。

***

第二天,這屋子的人沒有一個心情好。

但我等到父親出現我才告辭,現在呢,也用不著任何禮貌了。

「老爸,」我在一長串幾乎把肺咳出來的咳嗽終止後,嘶啞的說,「你若可以,找個律師商量一下,說我要拋棄所有繼承權,我甚麼都不要。只要你支持我唸完大學就可以了。」

他張大眼睛,不太自在的。「妳在說甚麼?」

「我說,我只要唸完大學就好,學費我會去助學貸款,你只要養我到大學就可以了!」我又咳又吼,「叫你老婆別再養小鬼和弄甚麼符了!讓我好好活著行不行?!我甚麼都不要了!」

「妳胡言亂語!」黃阿姨對我尖叫。

「是哦。」我擤了擤鼻涕,冷笑一聲。「妳的符和壇都讓我燒了。否認也好,承認也罷。妳若不想搞到小孩成孤兒,早點作預備吧。」

我轉頭,發現她的臉白的像紙。

真的再也忍受不了了,這樣的家庭。

我對她大吼,「別再惹我!聽到沒有,別再惹我!妳自己有小孩,想想那也是別人家的骨肉!我求求妳也積點陰德吧,最少也替妳小孩積陰德!」

大踏步的,我摔了大門走了出去。

***

後來?

沒什麼後來。我沒再回到那個家,甚麼也不要了。

聽說黃阿姨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不但破了相,終其一生都是跛子。但我覺得已經很幸運了,膽敢操弄鬼神,這樣的下場已經很仁慈了。

她雖然一再分辯,但我父親說了甚麼,我也不知道。我完全不關心他們。他們也不想見我,來找我的只有律師,每個月倒是按時寄上生活費,再也沒有遲過。

我和他們,所有的緣份,就這樣了結了。

荒厄變得怕我,而且非常恨我。她常惡毒的預言,我永遠都不會是個好人。

那又怎樣?

「荒厄,我也預言妳的未來。」我學著她的口氣說,「妳永遠也別想有出生的機會。」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用這人生捆住妳,直到我死,讓妳腐朽在我的屍骨之中。」

「…妳不能這樣對待我!」她驚恐的尖叫。

「妳等著看好了。」我冷笑,「妳等著看。」

她和我都知道,這個預言,必定成真。

(符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