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晨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做什麼?
我正在紮香草辮。
這麼說可能有人會不明白。香草辮就是用香茅這種草編成辮子,用意是拿來潔淨的。點了香草辮,從腳底開始薰煙,然後在身上繚繞。據說是印第安那邊傳來的潔淨儀式之一。
…煙草本來也是這類儀式中的一環。只是近代成了嗜好品而已。
我模模糊糊的好像抓到了什麼,但又組織不起來。
那天晚上,我們又做了類似的夢。但這次溫和多了。只是那種絕望讓人感到悲哀…我們一起清醒,又都擠在沙發上不敢睡。
遠遠近近的,同住在旅館的旅客們在睡夢中呻吟呼喊。但他們對夢的記憶總是很淺。
「你到底要跟我們說什麼呢?」我自言自語著,「最少也標個地標吧?」
第四天,還是雨。
旅客們無精打采,精神委靡,連唐晨都有點蒼白。下雨天心情容易低落,又被困住,開始有人爭吵,摩擦也越來越多。
等到午餐的時候,氣氛已經沈悶到惡劣的地步了。
一聲暴起的尖叫劃破了這種沈悶,接著此起彼落。連阿琳都跳到桌子上。
我瞠目看著幾條蛇施施然的的在地板上游動,然後鑽了出去。
這還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不知道哪來那麼多蛇,通通湧進了這家汽車旅館。浩浩蕩蕩的,在車道的最中間聚集,遊行似的往同個方向前進。
站在玻璃窗前面,我發愣。模模糊糊的情感色塊帶著悲痛,一聲聲若有似無的衝擊。
「啊,朔,妳說我是巫者。」我喃喃著,「但我一個人不可能成巫。巫需要兩人以上啊…」
我轉身跑了出去。
荒厄大叫,「妳要幹什麼?!妳明知道…」
「是啊,我知道。」是啊,我知道。但我實在沒辦法看著無辜者被囚,他都向我求救了…雖然手段有點暴力啦。
在大雨和蛇堆中跋涉,那些蛇已經高高的堆起來,像座小山。
我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我是說過要個地標,但這等異類真的異常魯直。他還真的用千萬條蛇構成一個絕對不會搞錯的活地標。
「龍行,必伴隨狂風暴雨!」我對著那個活地標大叫。
當場立刻打了個霹靂,震得我耳朵嗡嗡巨響。那些蛇像是退潮般,又跑得一條都不剩。
唐晨跑過來,看著我在水泥地上摸來摸去。
「妳在找什麼?」他大聲說,因為雨聲快壓過他了。
「一定有個蓋子什麼的…」我也大聲回他,「去找個鐵鍬還是鋤頭,我要打開這水泥塊!」
旅客也都跑過來,「你們在做什麼?」
「不要聽她的,不要聽她的!」荒厄大喊大叫,「底下是快要成龍的蛟啊!會起大水的!」
雖然沒有其他人聽得到她,我還是回答了。「底下有條快要成龍的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被困在這裡…救他出來,可能會起大水。但不救他出來,他的眼淚一樣會起大水!我們被困在這兒幾天就受不了了,他可不知道困了多久了!」
大雨滂沱,雷霆不斷閃動,隆隆作響。
旅客們淋著雨,好一會兒沒聲音。唐晨無奈的跑過來,「蘅芷,老闆不肯借鐵鍬,說我們亂挖要告我們。」
「有膽一起告好了。」一個大叔呸出嘴裡的檳榔渣,「小哥,我車後頭有電鑽,一起來扛吧。」
旅客們一起動作起來,連討厭妖怪的阿琳都來幫忙。
我們會齊聚在這個地方,一定有其意義的。
※
電鑽鑽沒多深,就鑽不下去了。薄薄的水泥底下,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黑石塊,像是個蓋子蓋住。
但有個奇特金屬材質的鎖,讓那個黑石塊板打不開。不管用槌子又敲又砸,紋風不動。
但底下滾燙的悲鳴哀求,已經讓許多人和著雨淚下。
難道我就這樣束手無策?都到這種地步了!我憤而拉彈弓,但沒有任何用處。正絕望時,卻摸到世伯給我的小小木劍。
他說,「我也干涉過甚了。」
…他指得不只是唐晨嗎?
嘗試的,我用小木劍劃過鎖,像是切豆腐似的,應聲而開。遠遠近近一片驚噫,連我自己都嚇到了。
奮力推開大黑石板,很深很深的地方,有微弱的水光。
「你自由了!」我大叫。
底下傳出歡呼,卻夾雜的幾許悲痛。他的情緒宛如狂暴海嘯,我真的會被淹死。他很欣喜可以脫困,但被困太久,已經不辨上下,沒有方向。
唐晨探頭來看,他痛苦又歡欣的大叫一聲。
「阿琳!妳的龍借我!」我對著她吼,「叫妳的龍到唐晨的手上!荒厄到我這裡來!」
我想啊,我和唐晨,對失去方向和日月的龍來說,就像是陰與陽。舞龍不就要有個龍珠(彩球)指引方向麼?我跟唐晨就是扮演這個角色,讓久困的龍,得已前行。
由蛟蛻龍的那一刻,真的非常非常、難以形容的震撼與美麗。妖怪啦、鬼魂啦,龍或蛟。說真話對人真的沒什麼用處。但這世界就因為這樣複雜混沌,才充滿曖昧、晦暗卻又光亮的色彩。
剛鑽出來的蛟,像是巨大的泥鰍般,身上還都是難看的泥土色。但他發出比雷鳴還深沈悠遠的龍吟時…那些泥土色的鱗紛紛剝落,露出底下泛著藍的金鱗,任是什麼了不起的畫家也畫不出來的絕色。
他蜿蜒而矯健的隨噴湧而出的水柱上下,使盡全力發出一聲極致喜悅的猛烈吟嘯,被這聲音震得沒人可以站立,但所有的人像是被迷住了,激動的掛著滿臉的雨和淚。
「人子,人子啊!」他海嘯似的情緒實在令我吃不消,「吾困於人子之手,又脫困於人子之手。恩怨兩清,兩清!」
我和唐晨不約而同的對他低頭,其他的人因為畏神,在滂沱大雨中膜拜不已。
龍發出非常響亮的笑聲,「但吾欠汝等如此敬意!」
他問我們要什麼願望,我是說我沒什麼願望。我要的願望呢…因為不想重新投胎,所以算了。唐晨倒是說他想平安回家。
「儘容易。」他把我和唐晨,還有荒厄,甚至連車子都一起捲上天空。
我突然非常懊悔。我應該早點提醒唐晨,龍和妖怪這種東西,都是一根肚腸通到底的,極度的字面解釋。
他根本沒考慮我們兩個凡人哪熬得住這種快速飛行,半路上我們倆就昏過去了。
我和唐晨在台北某個公園被發現,兩個人溼漉漉的,緊緊抱在一起昏迷,車子在水池裡載沈載浮。
嗯,距離唐晨的家不到一百公尺,而他女朋友正住在他們家對門。更巧的是,他那母獅女友提早回國。
我已經不想去提那場混亂了。我在醫院躺到第二天就哭著求朔來救我,因為晚上有爪子抓門的聲音,還有野獸的低吼。
「關海法收回她的天賦了。」朔的聲音像是在忍笑。
「我可不敢這麼肯定!」我哭了出來。
不過她還是來接我了。我只能說朔真是太好了。
接下來的暑假,真是黯淡極了。每天過了午夜,就有大型貓科動物的虛影在咖啡廳外面晃,我都覺得有點精神衰弱。
荒厄吃了龍氣,病奄奄的,可惜病的只有身體,那條舌頭還是成天聒噪個不停。「這麼好的機會妳都不知道要把握把他吃乾抹靜不就沒事了還救那條死龍害我成天躺著妳有沒有一點良心還是被狗啃了…」
我右耳的聽力也大概保不住了。
等開了學就好了吧?我想。
我住朔這兒,唐晨住學校。除了上課會碰到,其他的時候就沒啥交集。他那位可怕的女朋友也該安心了吧…
開學前幾天,我終於知道朔為什麼笑得那麼美麗。
她把咖啡廳樓上另一個空房,租給了唐晨。
…我、我我我…我真的活得到畢業嗎?不,先不要想那麼遠…我是說,我能活過二年級嗎?
「朔!」我帶著哭聲嚷。
「我可是先問過妳囉。」她眨眨眼睛。
「…你們這些高人,真的好可怕。」我哭了起來。
(七日雨完)
(荒厄暫時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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