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厄IV之六 站崗(完)

我們這樣的生活方式,很意外的一直延續下去,直到他退伍,在台中市的某家美商銀行當基金專員,買了部小車,每個禮拜不辭辛勞的跑來。

他放在我這兒的東西越來越多,甚至把他心愛的大提琴都抱來了。


怕吵到鄰居,我們晚上會提著大提琴跑去媽祖廟前面的廣場大樹下,他坐在石凳上拉大提琴,我抱著膝蓋聽。

古典音樂我實在不懂,只分得出喜不喜歡而已,我真的很缺乏音樂素養。聽來聽去,我最喜歡的還是當中一首,有種神聖溫柔的氣息。

唐晨告訴我,這是基督聖樂「聖母頌」。

…是說你在媽祖廟前面拉基督教的聖樂真的好嗎?

有回老廟祝出來散步,剛好聽到唐晨拉大提琴,很讚美了一番,問這是什麼名字,我著實為難了一下。

硬著頭皮,我說,「…聖母頌。」

老廟祝一臉恍然大悟,「這是說我們媽祖婆的對吧?金好聽哩,等媽祖婆生日的時候,唐先生也來表演一下好了。」

…我想這不太好吧?

唐晨笑了很久,等作醮的時候他真的來表演,不過拉得不是聖母頌就是了,他跟我說,那是南管曲子,他拿來亂改了。

他這樣多才多藝的人,卻很淡泊。當個基金專員,業務特別忙碌,但業績既不特別差,但也不特別好。真的有企圖心的都會柔性施壓客戶,但唐晨就很真心的為客戶著想,這樣想升遷當然很慢。

但他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我們本來就不是出人頭地那一款的。我們腳步緩慢悠閒,物質慾望很低。或許經過了許多生死關頭,名利變得很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

還有…還在彼此身邊。

畢業五年多以後,唐晨才跟我說,「其實我耽誤妳。」

「什麼啦,是我耽誤你才對。」我正在泡茶。有個常讓我收驚的孩子家長,特別送了他們的春茶來。或許不是什麼得獎的茶,但是在地的茶、用在地的水泡,格外親切。

「…我,不是能給女人幸福那種。」他沈默了一會兒,「我這樣無慾,既不能給妳孩子,也不能給妳家庭,卻怎樣都不能放手。我對妳…真的很抱歉。」他泫然欲涕。

唐晨,你真是個呆子。你想的事情,我好幾年前就想過了。

「那不正好,我也是。」我斟茶給他,「我們就互相耽誤下去好了。」

他睜大眼睛看我,我也看著他。他還是很好看啦,成熟的青年。但偶爾,那個文氣溫和的少年唐晨,會從他裡頭看出來,像這樣。

那天他演奏了聖母頌,之後還是望春風。但望春風反覆變調,特別活潑輕快。

他真的很呆呢,煩惱這樣的久…跟我一樣。

「你們煩不煩啊?!」荒厄終於翻桌了,我慌著接滾燙的茶壺。茶杯就算了,這茶壺可是很貴的!再怎麼燙也得接下來啊,燙傷會好,這個紫砂壺砸了去哪找?我養很久欸!

「你們不煩,看的人快煩死了!什麼耽誤不耽誤的,喜歡就在一起啊!一句『我愛你』不就結了?還在那兒孩子家庭的,一對迂腐的天殘地缺!他媽的,我真的要活活悶殺!大學四年,畢業都五年了,你們是想磨到什麼時候兩個白癡加阿呆,一對腦殘!」

她現在化為人形,所以唐晨也聽得到她說啥。唐晨尷尬死了,但我早就訓練有素。

「是喔,好簡單呢。」我泰然自若的說,「那妳跟雲濤師伯說過『我愛你』沒有?」

她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變化莫測,令人歎為觀止。

雖然很好玩,我還是把紫砂壺先塞到安全的地方,省得砸了。

「誰說我愛他啦,沒有那回事!」她一整個惱羞成怒,撲上來拼命撕打,我已經練到可以見招拆招了,讓她想打也打不到。

「說沒有就沒有沒有沒有!」她拼命跺腳,髮撕頭撞,「我又不是你們人類這種無聊傢伙,什麼愛不愛的,沒有就是沒有!妳再亂講我就殺了妳!」

看我不理她,她哭著去拉唐晨的胳臂,「唐晨你看她啦,人家沒有啦…」才剛撒完潑,又開始撒嬌的哭。

「好啦好啦,」唐晨哄她,「沒有沒有。小芷逗妳玩的,乖乖,不要哭,喔?」幫她擦臉擦手,縱容她把唐晨的襯衫揉的像是鹹菜一樣。

我跟唐晨呢,越活越大,我們傲嬌娘娘,則是越活越小。

收拾了地上,扶正桌子,我拿出紫砂壺,繼續泡茶。三五個禮拜就要鬧上一次,誰理她?

在傲嬌娘娘演梨花帶淚時,我閒閒的繼續泡茶,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站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