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愛」的酷刑(十一)

要怎麼跟南芬開口,他煩惱了幾天。

他跟幾個學妹學姊連絡,提到他和南芬準備結婚的事情,有人沈默,有人慌張,雖然最後都會恭喜他,他卻嗅到一點不尋常的氣息。

為什麼芳詠會不發一語的離開?到底和南芬有什麼關係?


試禮服那天,他開口,「南芬,紀慧要回來了。」

「紀慧?」她滿臉的迷惘,「紀慧是誰?」

「我台北的女朋友。」

「紀慧?不是李芳詠?」她的臉色蒼白了一下。

「我從沒說過她的名字,妳怎麼知道的?」書彥覺得有些難過,雖然不愛南芬,畢竟這麼信賴她。

「那是…」她慌張了,「那是媽跟我說的。」

「我媽怎麼會知道?我從來沒跟她說過。」

穿著華美的結婚禮服,南芬小小的臉滿是茫然。婚紗攝影播放著結婚進行曲,像是一種諷刺。

「妳說說看,妳怎麼會知道的?」書彥逼近她,「她會失蹤,和妳有沒有關係?」

「當然和我沒關係!」她焦躁的把花往地上一摜,「她又不打算和你結婚,又不打算和你有孩子,你要她幹什麼?!」

「我也不打算和妳結婚,也不打算和妳有孩子,妳要我幹什麼?」書彥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妳見過她?妳跟她說什麼?我留言的時候,妳根本不在學校?妳到台北去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激烈的大叫,真正的展現了她的個性,「我只知道,你媽到我家提親了,而我們要結婚。這是我多年的夢想,你不能夠反悔!不管我做了什麼,你都得娶我!」

「妳到底做了什麼?」他疲倦的抹抹臉,「跟她說什麼?說我是妳的人?是嗎?還是兇惡的逼退她,像是妳逼退想像中的情敵?像是妳跟學姊談判那樣?」

「那個賤女人,」她咬牙切齒,「大哥為什麼不打死她?省得她到處嚼舌頭?!」

書彥悲哀起來,看著南芬柔美的臉猙獰的扭曲。她也只是愛的受害者。

「我並不怪妳。」他柔聲,「說到底,是我的優柔寡斷害了妳。南芬,妳已經不是孩子了。看看我,我只是最普通的一個人。妳不是公主,我也不是救妳危難的騎士。妳該從童話世界清醒過來了。」他凝視南芬很久,她只是粗重的喘氣,「但是,在錯誤還能挽回的時候,我們分手吧。」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慌張的拉住書彥,「大家都知道我們要結婚了!你這樣子,我的臉往哪裡擺?你不想我也想想伯母,你叫她怎麼辦?」

「我不在乎。」他厲聲,「我早該這麼做了。若是我還一直錯下去,這才令人難以忍受。我當初就該拒絕妳拒絕到徹底,而不是這樣不置可否。」

「你若走,就是殺死我。」她輕聲的說。

「若是妳要死,我也會賠妳一條命。但是死很容易,用漫長的一生造成兩個人的痛苦,是非常痛苦的酷刑。」書彥決然的走出婚紗攝影,外面的陽光非常刺眼。

他要毀婚,引起軒然大波。喜帖都寄出去了,親戚朋友議論紛紛,他的母親整天咒罵他,怨天怨地,他只是木著臉,垂著眼睛,不發一語。

「孩子,你不該讓你媽如此傷心。」父親也非常傷心。

「…這只是一時的。」他安靜的說,「總比拿一生來葬送好得多了。」

「就不能為了你媽?」父親嘆息。

「…對不起。」他的確不是個孝順的兒子。

和南芬同學校是很難堪的…看她越來越蒼白,越來越消瘦,他自責越深,最後他受不了了,終於決定離開學校。

「你要辭職?」校長皺起眉,「這又是為什麼?你擔心議論嗎?說實話,南芬這麼好,你到底對她什麼地方不滿意?多少人在追她,她一直都這麼堅貞…」

「請成全我。」不是她不好。真的。她即使不擇手段,也是為了自己。真的,她沒有什麼不好的。

不好的只是我。是我這個優柔寡斷的笨蛋。我愛上了一個冷冷的女孩子,她就像是ANNA SUI一樣,有著冷漠的溫柔。

順利辭職的那一天,沒有人送行。每個人都在背後竊竊私語,他也很坦然。

這是我該承受的。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南芬走進教職員室,其他的老師藉故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們倆個。

「就這麼一走了之?」她蒼白透明的像是鬼魂一樣,「就這樣?我這幾年的愛戀和努力呢?就這樣煙消雲散?」

「對不起。」

「我這幾年就賺到這三個字嗎?」她狂怒起來。

「要不然呢?妳希望我怎麼做?」他停下整理東西的手,定定的望著南芬。

「你不是說,你要賠我一條命嗎?」南芬漸漸瘋狂,聲音越來越不穩,「賠我!把命賠給我!」

「拿去吧。」他坦然的面對,「這是我欠妳的。」

她衝過來,手裡拿著尖銳的美工刀,刺進他的胸膛。尖銳的痛楚衝進大腦,無意識的擋了一擋,南芬卻像是瘋了一樣,「不要擋!你不是要賠我命嗎?賠我賠我賠我~」

是呀…不是允了她,要賠她一條命嗎?他被刺了許多刀,倒在地上,血汨汨的流。

「很痛吧?書彥?很痛吧?」她哭著撫著他被血浸染的胸口,「一下子就好,你再忍一下…我陪你過去,我不讓任何人…我不把你讓給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她瘋狂的在手腕割了一道又一道,書彥很想叫她不用如此,卻已經說不出話。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聽到其他女老師的尖叫…

奇怪的是,他居然覺得安心。被愛,好沈重。這樣應該還清了吧?她這麼多年的奉獻…應該還得清了…

***

居然還能睜開眼睛,他自己也覺得意外。

大哥焦躁的坐在床頭,看見他動,鬆了一口氣,「別動!你失血太多了…」

「南芬呢?」嗓子居然這麼乾啞。

「…她還活著。比你還早脫離險境。」大哥的下巴都是鬍渣,不知道多久沒刮了。「你到底要讓人操心到什麼時候?」

「不要怪她…」

「如果這麼為她著想,為什麼不娶她?」大哥抱怨,「算了算了…這麼恐怖的女人,不娶也好。…」

他望著醫院的天花板。「是我對不起她的。」

之後,他堅決不願意提出告訴,南芬後來到療養院療養了一段時間。

對她的歉疚,大概一生都無法償還了。要毀掉一個人多麼輕易,以愛之名。

等傷癒以後,他到台北謀職,到一家補習班當導師,主科英文。母親對他丟了金飯碗和離家遠走頗有微辭。但是,大哥又娶了新嫂子,還是照著學姊的路子重演一遍。只是新嫂子沒有學姊的好耐性,她拿出全副戰鬥精神攪得全宅不安,他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折騰。

芳詠,妳說得很對,愛是一種酷刑。誰也沒辦法離開這種輪迴。連這樣想念妳都是痛楚,我不知道幾時才能解脫。

他把芳詠留下來的手帕灑上 ANNA SUI。這樣的香氣才對。每天回到家,不忘拿著手帕說說話,就像芳詠還在一樣。

在這個繁華的都會,他的臉孔漸漸森冷,也和芳詠一樣,開始看漫畫和卡通,打發每一天的空白。

每逢寒暑假,他婉拒補習班主任開寒暑期班的要求,整理好行囊,飛去日本,一家家學校的尋找芳詠的身影。

他不急。每踏到日本的土地,他總覺得離芳詠又近了一點。每到一個新奇的好地方,他都會想,芳詠來過這裡沒有?如果沒有,我要記下這裡,將來帶她來。

兩年間,四個寒暑,他沒找到芳詠,日語卻越來越好了。

先找遍了東京…但是,東京真大呀…不過,他沒忘記芳詠的玩笑話,工作之餘,他開始上烹飪課,有自信可以讓芳詠露出幸福的笑容。

真的很想她,書彥把這些想念全寫進她收不到的信裡頭:


「芳詠:

又是一個寒假過去了。我只好趕緊回來開學。如果旅費夠的話,我 真希望能夠一直尋找下去。我現在已經可以用很少的旅費旅行了。

或許再一年,我就能夠存夠旅費,專心來找妳。

妳會在哪裡?我還以為日本很小,事實上,日本很大,比我想像中 的大。我像是在做環日本全國院校之旅。只要有開教育課程的,我 都不忘去找看看。每畫一個叉,我就覺得又發愁又開心。發愁的是 ,滿腹希望,卻還是找不到妳。開心的是,範圍又縮小了一點點。

我已經看完宮崎俊全集了,現在正在看五星物語。心裡很有感觸, 等我看完以後,在告訴妳。

我不會放棄希望的。總有那一天。總會有找到妳的一天。

書彥」


「芳詠: 之前我們住的房子,現在又空下來了。我已經跟房東談好,就要搬 進去了。

記得嗎?我跟妳說過,這是芳詠的城堡。現在,我還是這樣想。 住在最後留有妳氣息的地方,我覺得很安心。

或許有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和妳攜手回到我們的堡壘,將這個 世界隔擋在外面。

我的願望很小,只是和妳在一起。過盡千帆皆不是,這種滋味,我 算嚐遍了。

當初我負南芬,今天失去妳,這是我的報應。只是,不相信愛情的 妳,懷著怎樣的心思離去?我握著已經乾涸的手帕,想著妳怎樣哭 泣著,為什麼哭泣著。

我不該讓妳哭泣。

如果能再遇到妳,我絕不再讓妳掉淚。

書彥」


「芳詠:

今天有個女同事向我告白。驚愕之餘,我很清楚明白的拒絕了。

其他同事怪我殘忍,說那位女同事在廁所哭了好久,覺得我該委婉 點。

委婉是不對的。

真正對她好的,是這種殘酷的慈悲。

讓她了解,絕對不可能,試都不用試。

人生這麼短,那堪這樣嘗試必定受傷的事情?毀了一個南芬還不夠 嗎?前幾天悄悄去看她,她進步很多,聽醫生說,她的憂鬱已經好 很多了,不用藥物也開始可以入睡。但是,我的確摧毀了她的人生 。我會牢牢記住這次的教訓。

我不是劊子手,也沒有這種興趣。

書彥」


「芳詠:

今天我去參加了遊行。

說起來滿奇怪的,雖然是學姊主導,畢竟一個大男人混在『婚姻平 等』、『同工同酬』的女權遊行隊伍裡滿奇怪的(雖然我不是唯一 的一個),但是有些旁觀者還撇撇嘴,很不屑的說:『那些男的一 定是 Gay。』幾個一起遊行的男生氣得要上前教訓這些白目的傢伙 ,我勸住了他們,還搬出妳的『別人說』來解釋。說完了,幾乎所 有的人都笑了。

笑了一下,我又覺得很寂寞。

跟妳生活在一起,妳的話實在不多。但是妳不多的話影響我這麼深 。曾經以為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回頭一看,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夠 忍受這麼久的不公不義。

只因為我是既得利益者?

不,我只是浸淫在傳統思想裡太久,沒有細想過而已。妳豐美了我 的人生,讓我不陷在『傳統』裡無法自拔。

看著學姊振臂高呼,實在滿有趣的。誰也想不到,學姊曾經是個溫 柔不願出風頭的人。但她現在卻用著以前演英文話劇的聲量,向這 個世界替弱勢的姊妹要一個公平。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唐.吉軻德。

若是跟妳坦白,就算找到妳,妳也不會原諒我吧?

但是,我的確在意外的時候,出軌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希望妳 了解,我並不是蓄意讓事情發生的。

妳可以保留原諒我和不原諒我的權利。

只是,我還是會繼續尋找妳。找不到妳,我怎麼能夠知道最後的判 決?

振臂高呼的時候,我還是想著妳。等妳回來台灣,我希望妳也來一 起走走。我知道妳討厭人多的地方,但是,我的確希望妳見見這些 熱血的人。

很高興還有人的血液沒有冷卻。

開始變冷了,要記得加衣服。

書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