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探花 之四

逃進書房的紀晏,心臟還蹦蹦跳。

高興來他這兒什麼的…才不會有這種事。對,她一定只是說好聽話而已…像是一直陪伴他的春花秋月兩個姐姐,奶大他的奶娘一樣,說了無數的好聽話,結果說嫁人就嫁人,要回家就回家。

明明年紀都還沒有到,說再多好聽話,還是說走就走了。


因為他沒有出息,他是庶子,怎麼努力都比不上昭哥兒。為什麼啊?到底我差他什麼?明明每天我都乖乖去上學,挨夫子的板子,但他可以在家玩樂,可是誰都喜歡昭哥兒,沒有人喜歡我。

他一直到三四歲才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有一段時間非常混亂。他一直習慣性的討好嫡母,終究只得到冷淡。他曾經跟姨娘走得近,但姨娘只會嘮叨他要有出息,還有伸手跟他要錢。要不到,姨娘會非常猙獰。

曾經想過搏父親的寵愛,結果父親的目光只從他身上透過去,像是他不存在。

非常努力,曾經很努力的用功讀書,夫子也誇獎過他。但是,誰在意呢?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他知道春花秋月兩個姐姐常偷懶,奶娘也會偷拿他的東西和月錢,他會發脾氣砸東西罵人,但是一次都沒有告過狀。

因為這個家,他什麼都沒有,只有身邊少少的幾個人而已。

但這些人終究還是拋棄他了。

這個快要成為青少年的紀三公子,瀕臨一個危險的轉捩點,正是自暴自棄的開始。這年紀的孩子本來就容易討厭上學,何況族學裡他也是被排擠的份,他對乾燥乏味的學問也還沒有開竅。

憤慨而憤世嫉俗,推翻否認過往的一切堅持。他已經厭惡徒勞無功了,開始逃避功課,甚至想找以前寫廢的大字來充數了…

於是他開始翻找那疊廢紙,只想乾脆的濫竽充數。

結果在普遍糟糕的字帖中,幾張娟秀挺拔的字跡分外顯眼。那是一篇,策論。

紀晏五歲開蒙,七歲就去族學唸書。他的字很糟糕,主要是他性子浮躁,一味求快--畢竟想睡覺就得快快的抄完嫡母要求的佛經,但不代表他看不出字的好壞。

這是一篇大膽的策論,和以往他拿來參考的、枯燥乏味的策論文選完全不同。深入淺出,充滿譏諷嘲謔,讓人放聲大笑,掩卷卻會想很多的策論。

…這是誰?會是誰?怎麼會寫在他寫廢的紙後面?

嘉風樓離祥熹堂很遠,是紀侯府的化外之地,誰也不會來。最少他的父親紀員外郎一次也沒有來過。

昭哥兒?別鬧了。說他會吟詩作對子就有可能…策論?傻了吧。

再說這兩個人的字跡他都認識…畢竟就在祖母容太君那兒,當寶貝似的掛著直幅。坦白說,他覺得寫在廢紙背後的這篇策論,書法不但比昭哥兒好,也比他老爹好。

心裡模模糊糊有個猜測,但卻不肯承認。直到過兩天,在茶水間的小几搶時間記帳的佳嵐,突然被喊出去問話。一直裝著不在意假讀書的三公子,立刻一個餓虎撲羊,撲進茶水間翻了佳嵐剛寫過的帳簿…然後微微發抖。

是她?!怎麼會是她?聽說他們同年不是嗎?一個…丫頭。

不不,一定是我學問不好寫字也不好,才會覺得她很厲害。一定是這樣。

自我折磨兼寢食難安了幾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將那幾張策論攢在懷裡,破天荒的不是放學奔逃,而是留下來面對嚴厲到殘酷的夫子。

「夫子,」他顫顫的硬著頭皮,「有篇策論,請您看看。」

族學夫子也姓紀,跟紀侯爺同輩。曾是京畿舉子,只是中舉後父母相繼過世,三年大孝又三年,功名心蹉跎淡了,回家課子。誰知道這個原有文才的紀舉子名聲越來越大,求著附讀的越來越多,最後紀侯爺乾脆的整頓族學,把這個異常嚴厲的夫子也請了來。

人一有才華,個性還挑剔,再加上年紀大,那簡直是目中無人的活招牌。全族學最聰明、十二歲就京畿秀才的紀曄,在紀老夫子口中也就一句,「還行。天資不夠沒關係,再練練。」

對於這個侯府三公子…紀老夫子只能三嘆無奈。天資,無。努力,容易迷失方向。理解力,持續低迷。唯一值得誇獎的是,看起來天資理解力比他強的侯府二公子逃學一年四季,還是祖母溺愛著支持逃學。這個不開竅的頑石學生,卻天天上學風雨無阻。

夫子皺緊了眉思量,不管怎麼說,還是給他一點面子。有這份勇氣和心,應該還是可以略微雕琢,不太是朽木了。

只是一接過手,夫子的眉間怒紋瞬間猙獰。找人捉刀的文章,連重謄一次都懶了…夫子的怒氣發不出去,而是盯著一行行的策論,著迷的笑,有時還拍案叫好。

「文澤瑰麗詼諧兼有之…從何想來!」夫子眼睛發亮,「你家昭哥兒寫的?」

這幾天一種彆扭也不是彆扭、生氣又不到溫度、怪到極點,勉強講就是有點酸的感覺,突然覺得好多了。

嘿嘿,夫子,你絕對想不到是誰,更不可能是整天只會淘澄胭脂的二哥。

「不是。」三公子故作嚴肅貌,想要回那篇策論,夫子卻用兩隻手按住。

「幾歲?是幾歲?哪家公子?」夫子亢奮得滿臉潮紅。他又不缺錢,天天來族學是為啥?就是希冀能淘到幾個好苗子,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啊!老人家也就這麼一點揚名的追求,不要太苛責了。

「…快要十二歲…」紀晏話還沒說完,夫子大大的哈了一聲。

「正當年,當年!瞧他用典正用破格用都用得這樣老道,該是吞了多少雜書!我不收他束脩,只要他人肯來就好!」

紀晏急了,「而且還是奴籍…」

夫子再次截斷他的話,「奴籍不是問題。先生我贖他總行吧?贖身後就是良民,大不了就是先生我作保…讓他拜我義父,當我乾兒子,我一定照應得好好的…哎,別急。素來我有些憂煩,你這孩子性情有些涼薄…哪知是先生錯眼了。別擔心,雖只得一個良民的身分,但文才佔六啊。而且皇上恩准所有文才佔滿的前五名可以無視家世…」

是,聽起來挺好的…但是夫子!拜託讓我把話講完啦!

「是我身邊的二等丫環!」他終於趁夫子換氣喝茶的時候快快吼完了。

結果不太好。夫子狂咳了一陣翻白眼,紀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夫子終於緩過來,流淚了。嚇得手腳發顫的紀晏,跟著流淚。

結果師徒相對無言淚千行。

「…蒼天不公啊!」夫子大放悲聲,嚎啕起來,「殲我良人啊!」

夫子,你太誇張了喔。

在驚嚇過度兼磕痛膝蓋外,唯一的收穫就是…夫子忘了佈置作業。讓他這天過得有點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