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了他幾年,年年看他挨打。
佳嵐擦了擦紀晏額上的冷汗。發燒,身如火爐,手足如冰。都快成了個例,嘉風樓常備棒創藥和退燒化瘀的藥材和成方了。
無疑的,這是打得最重的一次。她相信,若不是侯爺世子和世子夫人的關照,容太君真的想打死了事了。
太君的威嚴不容挑戰,高於一切。死個小小庶子真不算什麼。
紀晏的額頭很燙手。
嘉嵐仔細的幫他用溫水又擦了一遍,只是情形不太好,紀晏開始囈語了。沒有掉淚,卻嗚咽著。人最脆弱的時候,總會下意識的喊爸媽。
他沒有喊爹,也沒有喊娘。只是斷斷續續的嗚咽,含糊的張了幾次口,卻又吞下。最後他痛苦含糊的喊,「佳嵐…嗚嗚…我冷…我痛…」
一直死繃著尊嚴的少年公子,終於在高燒意識不清的時候,開口喊了他的丫頭,流下忍了很久的眼淚。
佳嵐也跟著哭了。
這個彆扭強裝大人的孩子,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他對好意有多惶恐,異常小心翼翼。傻傻的,只想拼命回報,卻不敢求一絲半點。
對父母已經完全絕望,卻不敢喊任何一個對他好的大人,怕給人添麻煩。他明明想喊夫子或伯父,最後都吞下去了。
唯一敢喊的,只有她。一個卑微的丫頭。
強烈的憤怒和悲傷,最後只化成無盡的心酸,讓她哭出聲音。
「我在這裡,公子,婢子在這裡。」強忍著嚎啕,佳嵐握著紀晏的手,他的指尖如此冰涼,「我哪裡都不會去。」
她知道,即使是文明昌盛的二十一世紀,也有受虐兒童,但她從來沒有親眼看過。她生活在一個很平常的家庭,卻很幸福。
紀晏的悲慘擊垮了她堅強的心防,雖然靈魂的年紀已是成年人,她還是茫然痛苦的縮了起來,強烈思念自己的父母兄弟。
不可以想,不該想。在幸福握在掌心的時候,她視為平常,沒有珍惜。
現在就算想要想念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了。
那是一場很悲慘的車禍,被大貨車硬生生的撞出護欄,掉下懸崖,全家無人倖免--最少肉體無法倖免。
靈魂星散在不同的軌跡,或者說時空。她是最後走的,無助的看著家人進入不同的時空,成為不同的人。
即使她成了大燕朝一個小丫頭,一直都還能為了生存奮鬥下去,其實就是想到家人其實還沒死,跟她一樣成了未知時空的穿越者…
她不想讓家人傷心。所以要拼命活下來。
即使再也不會見面,她依舊愛著爸媽和哥哥弟弟。家人的愛一直是她最大的倚仗。
她從來沒有想過,其實溫暖的家庭,是種天恩。有時候家庭不只是牢籠,還是可怕的煉獄。
很想保護這個可憐的小公子,她頭回感到這樣恐懼和忿恨的無能為力。只能輕輕拭去他的淚,再次兌一盆溫水,設法讓他退燒。
紀晏醒來時,後背的疼痛如閃電般擊中他,讓他悶悶的哼了一聲,連趴睡的痠麻都不算什麼。
後背像是壓著烙鐵,每個呼吸都往下侵蝕更多,灼傷般,很想大哭大叫。
等等。我是不是哭了?這個念頭瞬間壓制所有痛苦,眨了眨有些紅腫的眼睛,慌忙去摸臉頰…還好,沒有淚痕。應該只是燒得厲害,眼睛難過吧。
他發誓不再哭泣的。太軟弱,沒有一點用處,不是男子漢。他不能哭的,佳嵐她們會很害怕。
身為一個公子該有公子的樣子。
有人過來,他吃力的抬頭,發現佳嵐臉白得連唇都沒有顏色,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
喂,好歹妳是曠古未有,奪得小三元的秀才娘子,哭成這樣太滅威風了。
「…愛哭鬼。」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自己都聽不清楚。
結果她又哭了,唉。很想告訴她,不要哭。他早說過會挺過來。這還是最好的結果…只挨了一頓打。她不明白,容太君有多可怕…偷跑去秋闈,頂多只能說是少年意氣不聽話。說謊,不說太容易識破,到時候容太君若一狀忤逆告上去,不要說前程,命都可能沒有,誰也救不了他。
他還不能死。佳嵐和四個小水果,還有阿福,都得指望他。他不管是什麼原因死了,哪怕是被容太君杖斃,除了阿福,誰也活不成。
小時候,很多話他聽不懂,只是記著。照顧他的人總是很愛說話。他知道除了伯父外,他本來有幾個叔叔。
但他們沒有活到五歲過。照顧這些小叔叔的丫頭婆子,都是杖斃去地下服侍他們的小主子。
不可以死。說好要護著你們的。
但他又痛又疲倦,眼皮非常沈重,很想睡過去,喉嚨好像吞了一把炭,聲音出不來。
他只能勉強清醒的望著佳嵐,彎起嘴角,對她安慰的笑一笑。
這傻丫頭的眼淚怎麼更多啊?以前的氣定神閒果然是裝的。哭得這麼難看,還勉強對著他笑,超慘的。
沒事的,不要害怕。睡過去之前,他只來得及輕輕拍了拍佳嵐的手,感覺佳嵐緊緊的握住,有點顫抖。
這是最後一次。再也不讓妳這樣害怕了。
這頓打雖然沒打斷紀晏的脊椎,卻真的傷了元氣,倒在床上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起身,連高中舉子第五名都還「臥病在床」,沒能接受賀喜。
「傅小才子」不負眾望的奪得解元,依舊神祕得要命,連面都沒有露。
但是比起自己的第五名,紀晏更高興佳嵐奪得榜首,破天荒的連吃了兩碗白飯,疼痛都好了許多。「有點可惜。榜尾榜首包圓不了了,我怎麼就考了第五。」說得好像很遺憾,事實上非常沾沾自喜。
佳嵐就沒吐他了。讓他唱秋一下也不會怎麼樣。
事實上,自從秋闈放榜以後,紀侯府都快被擠爆了,容太君的哥哥國公爺親自上門,沒見到紀晏還很不滿,怒斥妹妹沒有好好照顧出息的甥孫,送了一大堆禮品和昂貴藥材過來。不管關係親不親密的勳貴,幾乎都來道喜了。
雖然那些禮物和藥材,紀晏一樣都沒看到,但容太君的確暫時忍了下來。
無他,此時紀晏風頭太盛。
怎麼說呢?
自從政德帝改革科舉之後,文才佔六,家世佔四,這個嚴重的落差造成了勳貴子弟嚴重的落馬。雖說好人家必科考鍍金,但勳貴畢竟只是為了鍍金,遠族庶支為了翻身可是拼了老命,書香門第更是丟不起這個臉。
於是科舉的數量大為傾斜,勳貴子弟能夠勉強綴在榜尾附近就是祖上燒好香了,老被文官嘲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終於了,勳貴子弟出了一個舉子第五,十來年的揚眉吐氣。不說身為舅祖父的國公爺面上金光燦爛,同個勳貴圈子也與有榮焉。
容太君儘可在紀侯府興風作浪,卻不敢觸眾怒。在紀侯府是老祖宗,在勳貴圈子裡,還不很排得上號。
不說容太君面上笑暗地裡咬碎大臼齒,孔夫人更是如百蟻鑽心,痛苦的坐立難安。
難道要眼見著紀晏這下賤種子三年後再搏一個進士?那還有她嫡親親的昭哥兒站腳的地方?連她娘家母親和哥哥都來跟她說,把這下賤崽子記在她名下了…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正在怒火攻心,想要暗暗將那個小畜生弄死的時候,她的奶嬤嬤給孔夫人出了個主意。
京城太多眼睛盯著了,弄死個小崽子沒什麼,但是突然死了個京畿舉子,朝廷總是會追究。這小崽子能有狗屎運當上舉人老爺,不就是靠族學那個偏心的夫子嗎?
就說要給他請名師,把他弄去窮鄉僻壤的鄉下,使人看著。出了京城,搓圓搓扁還不是夫人一句話,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還怕他翻天不成?
孔夫人恍然大悟,說,早該如此。
於是孔夫人跟容太君嘀咕了一陣子,宣佈要讓紀晏去莊子靜心讀書,已經延請名師,一切都安排好了。
為了表示慈母心,很大度的讓佳嵐和四個小水果去服侍公子,紀晏央求把阿福帶著,她覺得不過是一把老鼠藥的事,也就應了。
孔夫人不知道的是,出完「壞主意」的奶嬤嬤,悄悄的接過了世子夫人的大丫頭給的,一整袋的金珠子。她還挺自鳴得意的感到,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