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後巨大的壓力和惡意完全被轉移了焦點,三公子一整個茫然,佳嵐倒是猜到了一點點。雖然不怎麼全面,但也隱隱知道應該是侯爺那房玩了招乾坤大挪移。
佳嵐不知道的是,在當中起了絕大作用的世子夫人,在後宅中也當稱智勇雙全,運籌帷幄,驚世絕艷的當代豪傑了。
說起來,這位閨名王暖的世子夫人,和紅樓夢精明幹練的王熙鳳小姐堪稱瑜亮,但終究有決定性的差異。
世子夫人王暖,不但心機深沈,處事圓熟,治家嚴整…擁有王熙鳳所有的優點,更可怕的是,世子夫人雖然不是葬花灑淚的才女,終究還是識字懂算。
雖然她受的教育有些零碎不完整,一半跟隨母親學看帳會的,另一半是跟王家祖母念佛經啟蒙的。但光識字這項,就遠勝王熙鳳百里之外了,何況她信佛信得很樸實,真真是對人有憐憫之心的。
就是有了這兩樣優點,所以她徹底完勝了王熙鳳。
以前她不喜歡紀晏,是覺得這小崽子爛泥扶不上牆,只會鬧脾氣使性子,跟他姨娘一樣只會怨天尤人。但紀晏奮發向上了,她這個堂嫂相信天助自助者,在公爹還沒發話前就暗暗的幫扶了這個隔房的小堂弟,公爹開口只是能做得更理直氣壯而已。
也因此,她對佳嵐這小丫頭挺有好感。雖說人心隔肚皮,不管這丫頭是不是想博個好前程,終究又有才氣又懂事能容讓,卻不是個麵團隨便人揉捏。最少她盡忠職守,不是顧著耍狐媚子,而是力促小堂弟上進。站在一個當家主母的立場,無疑她是讚賞的。
另外,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一個能考到小三元的小姑娘,實在很想看她能走多遠。
到底世子夫人王暖,還是有些不讓鬚眉的豪情在的。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雖說紀晏父母雙全,實在輪不到大房插手。但大房的boss不是有書呆子氣(侯爺)就是有浩然正氣(侯夫人),熱愛算盤的世子爺實在也歪不到哪去。連世故圓滑的世子夫人,都還是有點兒俠氣。
只是這房人都有點害羞。插手歸插手了,總是用這樣那樣的理由掩飾。
一直到最後,嘉風樓主僕還是只能自己瞎猜,大房誰都沒跟他們說過一個字。
但是事態發展到最後,紀晏還是察覺了。誰也不讓他謝,只說他多心。但他比佳嵐還明白孝字壓死人的道理,更能理解大房伯父堂哥堂嫂根本是頂著事發容太君雷霆之怒的壓力,在設法周全。
不知該怎麼辦,不知道如何回報。他很惶恐。
昭哥兒鬧出這一齣,開始病了,孔夫人眼中只有昭哥兒,只管磨著容太君答應讓曾表姐進門沖喜,哪有空閒鬧什麼風浪。
也只有些想巴結上孔夫人的惡僕刁難一下,比起秀才放榜時,挨餓受凍的窘境,完全不算什麼了。
大房為他做了這麼多。明明他只是隔房的庶子。
他只能用功,更用功。佳嵐得用拖的才能把他拖出去和阿福走走,必須毫不留情的熄燈才能逼他休息。
「時間不夠了!」紀晏衝著她發脾氣,「我秋闈一定要上!」
「在號房裡昏過去病倒,哪裡都上不了,只可能去陰曹地府考城隍了。」佳嵐堅決不讓,「公子,婢子不會害你。」
三公子和她對峙了一會兒,頹下肩膀,一臉的無助。「…無以為報,我只能光耀門楣。」
佳嵐沈默了半晌,「會的,公子。只要您平常心,舉人不難。」
看著紀晏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睡熟了,佳嵐藉著月光走了出去,在廊下仰頭,看著星月燦爛。
紀晏只能用突飛猛進來形容,讓她這個丫頭老師,都非常震驚。小小的公子,在很短的時間內爆發出異常的能量。
所有的努力,都不會白費。累積夠了,突破那層渾噩,就會如錐在囊,擋也擋不住的亮眼和突出。
似乎也不用太驚訝。一個滿十三歲的孩子,就能寫出唐朝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這樣的人不是天才,誰才該是天才?
是,舉人不難。最難的卻是,秋闈如何去考。
她想到頭痛,還是束手無策。連她去考秋闈都比較簡單,有世子夫人打掩護,誰會注意到她這小丫頭。就算不小心東窗事發,上面的手諭拿出來,她也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大門…雖然之後會有無窮的麻煩。
可紀晏呢?
他是侯府三公子,親爹嫡母雙全,上面還有一個霸威全侯府的祖母容太君。紀昭形同身敗名裂,躲在家裡裝病哼哼了。疼得跟眼珠子一樣的嫡公子慘成這樣,怎麼可能讓卑微的庶子考到舉子功名,乾脆的踐踏到紀昭的臉上?
現在紀晏去請安已經是最難熬的時光了,總是莫名被容太君和孔夫人接近侮辱的訓斥,要他認清楚自己的身分…怎麼可能說服那兩個愚婦讓紀晏考秋闈?
秋天越接近,佳嵐越焦慮。但是紀晏卻平靜下來。
「妳呀,加減看點書吧。」他老氣橫秋的說,「我就算吊個榜尾,妳好歹也把解元拿下來,給我長長臉。」
佳嵐說不出話來。容太君已經冷酷的下令,讓他三年後再說了。
「有些事呢,是非做不可的。」三公子帶著點憂思的笑了笑。「…伯父一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沒能考功名證明自己。」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堅定異常,「我要去完成伯父的願望。」
她已經發現大燕朝禮教冷酷的威力。族長或老祖宗打死兒孫根本不算個事。所謂的「大逆不道」,根本是家族最高的當家人說了算。
佳嵐忍不住抓住紀晏的袖子。紀晏有點訝異,向來冷靜的佳嵐很少有這樣溢於言表的情緒。
她的手好冷,而且在發抖。
「不要怕。」紀晏放柔聲音,「我會挺過去的。我是妳們的公子。答應我,一定要拿到解元。」
舉子榜首,謂之解元。
佳嵐凝視了他好一會兒,發現這個單薄的小公子,突然長大好多。只抽個子不長肉,才剛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卻已經挺起脊背,準備去扛起命運了。
「好。」佳嵐終於出聲,「我會考上解元。」
「要自稱婢子。」紀晏摸了摸她的頭。這丫頭就是不長肉也不長個子。「別讓人抓到小辮子。」
「…婢子會考上解元。」
他終於像個少年般,純淨的笑了。「讓別人都瞧瞧,我們主僕有多厲害。榜首和榜尾都包圓了,古今誰能如此?」
佳嵐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秋闈前,世子夫人將佳嵐借走了,說母親喜歡佳嵐的手藝,沒有引起太多注意。秋闈那天,紀晏如常的去上學,天不亮就走了,但是傍晚沒有回來。
雖然李兒晚膳前就焦急的回報了,卻到第二天容太君才遣人去找…結果他根本沒有去上學。
秋闈考了幾天,紀晏就失蹤了幾天。
直到佳嵐回來那天的下午,紀晏才滿臉憔悴,神情安定平靜的回到紀侯府。沒有隱瞞,直言他請同窗的父親作保,去考了秋闈。
容太君勃然大怒,感覺到自己無上的尊嚴被不肖兒孫挑戰了,動怒到請家法,剝了衣服在脊背上打了幾十下,打到紀晏吐血了。
連求情的紀侯爺都挨了幾下棍子,世子爺磕頭哭道,舉榜未揭,萬一晏哥兒考上舉子,卻有個好歹,對外實在說不過去,才讓容太君勉強罷手。
但餘怒未消,「跟他姨娘一樣的下賤種子,還妄想當舉人老爺?呸!」揚言要擇日將紀晏除出族譜。
昏厥的紀晏被粗魯的抬回嘉風樓,面白如紙,他的丫頭們簌簌發抖。
佳嵐的發抖卻不完全是害怕,更多的是憤怒和不屑。
老而不死謂之賊的賊婆子!若不是害怕打死了可能的舉子,讓朝廷追究,紀晏怕是被家法刑死了。喊除族譜喊得如此響亮,不敢當場除了,還不是擔心萬一紀晏考上舉子被問起緣由。
她湧起強烈的無助和無力,沈寂幾年的血性,完全被激發出來了。
忍到緊咬的牙齒都微微動搖,能讓她不衝出去的只有,紀晏給她的承諾,和她答應紀晏的承諾。
公子他說,他會挺過去。挺過去總不能沒有人照顧--在將要來的狂風暴雨中。
深深吸了幾口氣,她感到口腔有一些血腥味。拿出早就預備好的熱水和巾子,小心的擦拭紀晏蒼白的臉孔,用鹽水洗著後背浮腫猙獰的棒傷。
四個小水果臉上掛著淚痕,卻沒有人哭出聲,只是安靜的忙碌。
這一夜會很漫長。因為不會有大夫,公子能夠倚靠的,只有她們。
阿福在門外守著,一動也不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