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回信,紀晏的心情沈甸甸的。
世子堂哥回答的爽快,事實上需要的佈置不知道幾凡。他就想不出怎麼名正言順的回京,更遑論科舉。
紀昭年年落榜,連個秀才的邊都沒擦著。只聽說紀昭要娶親了…到底是娶表姊還是表妹,每個月聽說的消息都不一樣。
原本孔夫人派來看管他們的那房人,已經在鎮上安家,開了家生意還可以的布鋪。不知道是被打怕了,還是堂哥的人跟他們達成什麼協議,總之這房人都敷衍著孔夫人各式各樣的指令。
那家的婦人碎嘴,都是佳嵐在接待。她也只是淡淡的轉述一些八卦,有些孔夫人的惡意,就過濾掉了。
不說其實他也知道,只是不想追問。
他漸漸領悟到,人的一生,能追求到的真的很少,所以很樸實的堅持。
只希望夫子和伯父一家都能平安順遂,能夠讓四個小水果嫁個好人家,讓阿福臨老不用下狗肉鍋。
然後,佳嵐可以一直在他身邊。
他的最大希望,也就是這樣,他身邊的人都好好的。其他不敢奢望,更不敢求。所有的努力都環繞著這些小小的心願,所以對於考進士,他實在有些心虛。
不是為了社稷百姓,不是繼往聖絕學,也不是開百世太平。原本讀書人應該有那種偉大胸懷。
他卻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微願,想徒佔一個功名官祿。
所以他更努力,更用功。就是因為有點心虛,可能擠掉一個有大抱負的才士、未來的好官。
他會做到最好,讓自己的心虛少一點。盡量的,讓夫子以他為榮。
…如果能考贏佳嵐,那就更好了。
但願望很美好,事實很殘酷。這些年或許功名心有淡然過,但讀書已經成為一種愛好和習慣,他敢說比佳嵐多讀很多書。
可最被打擊的就是這個。拿道德經當閒書看的佳嵐,隨手寫在廢紙上的策論,就把他甩了好幾條街。
這讓他的男兒自尊真的受到不少傷害。
***
這年深秋,一行豪車健僕出現在周家村,很惹人側目。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精神的大馬和這麼華貴的車輛。不管是僕從還是僕婦,穿著打扮跟鎮上的最有錢的老太爺相差不遠。
車裡的主人沒露面,只是使人和藹的問,紀晏紀公子住在哪兒。
乍聽紀晏還轉不過來,講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是傅仙家的舉人老爺,很熱心的指路,「舉人老爺去三叔家買新米了,要去那兒找才不會錯過。」
唷,沒想到只是回答幾句話,有開口的都得了一兩銀子的打賞,真讓人樂歪了。
車裡的主人下車上馬,往周三叔家前進。沒走好遠,就看到一個衣服洗得發白的少年書生,挑著沈重的擔子,大步走來。
瞠目並且不敢相信,認了好一會兒,這個留著美髯,神情威嚴的中年人,遲疑的喊,「晏哥兒?」
趕路的紀晏停住腳步,張望過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雖然只是匆匆拜見,不曾相處過,但過年都得往舅祖父家拜年,總混了個臉熟。
這…這不是華亭侯,他的大表哥容嶽峙嗎?
他第一個念頭是,難道祖母容太君真容不得他,派了娘家的大姪孫來對付他?但隨即被自己否定,舅祖父國公爺哪裡是那麼好差遣。
容嶽峙雖然有些高傲嚴厲,待人倒是公平正道的。說起來,他還真有高傲的本錢。有別於其他勳貴子弟,十幾歲就是御林軍,在當年的陳州血戰,跟著政德帝拼殺過,隨著收復華州。要不是重傷殆死才送回京城,應該隸屬當年馮宰相的重將才是。
這等戰功,讓他除了國公嫡長孫的身分外,還加封了一個華亭侯。是勳貴子弟中的拔尖人物。
年紀差得太多,沒有相處機會。大表哥待他和紀昭,倒是一視同仁…都不怎麼搭理。
紀晏定了定神,將擔子放下,整了整衣冠,謙恭的一禮,「大表哥闊別了。」
容嶽峙心裡一陣驚濤駭浪,簡直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他聽聞近徽有個耕讀舉子名為紀晏,還以為只是同名同姓,暗暗還嘆氣姑祖母的幾個孫兒,都養得跟姑娘一樣。還不如貧寒耕讀的平民舉子,經過風霜焠鍊。
偶得耕讀舉子一詩,他大為讚嘆,還給祖父過目。
「也叫紀晏?」國公爺失笑,「這兩年你南下訪友,不知道你姑祖母家的紀晏也考上舉子。就我看,兩個紀晏,詩才倒是不相上下。」
談到興起,容嶽峙好奇了,國公爺也想見見這個出息的甥孫,俱帖卻沒有來。
據說,紀晏外出求學,出京了。但是去哪求學,卻沒個說法,還是恍惚有人提起,靠近徽州那一帶。
後來耕讀舉子紀晏的詩倒是滿京傳抄,容嶽峙也都看過了,很欣賞這個小才子。但是越聽越不對勁。同名同姓者,在有多有。但同名同姓還同年紀,並且都是滿腹詩才的舉子,這就太巧合。
有回宴中巧遇紀侯府世子,他逼問再三,世子爺支吾半天,討饒說,「我只知道晏哥兒在靠近徽州的周家村…大表哥別再問了,祖母已經罰過我。」
他還在驚疑,國公爺已經臉色鐵青的讓他出京,去周家村看看。
結果,他嫡親的表弟,在這窮鄉僻壤,穿著破舊,挑著兩擔新米,差點就擦肩而過。
「你不是在書院求學麼?!」容嶽峙喝斥。
紀晏先是一呆,然後苦笑,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邀容嶽峙到家裡喝茶。也不讓人幫,挑起擔子引路。
院牆殘破,大門早已脫漆,擦洗得露出裡面的木色。無錢修瓦,屋子都覆著茅草頂。一副殘頹敗落相。
幾個婢女倒是進退有禮,奉來兩盤榛子和松仁,煮起新茶。指甲都剪得短短的,和她們家公子的手一樣粗糙。
…這是侯府公子過的日子嗎?明年要科考的舉子,他的表弟,就這樣準備課業?
他完全不是滋味,心裡比貓撓還難受。到這時候,他真的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從來沒有什麼書院,出京只是為了軟禁而已。他是聽說過有人阻子孫後路,只因嫡庶。但總是當奇聞聽聽,沒想到會發生在他表親身上。
容嶽峙心情沈重的喝了有些寡淡的茶,要了紀晏的功課看,又跟他們吃了一頓飯。他該高興卻高興不起來,耕讀舉子就是他表弟。
是希望能夠焠鍊,但不是被折磨著吃這麼多不必要的苦。
「你幾時回京?」容嶽峙淡淡的問,「該啟程了,難道你要掐著時間,冒著風雪回京?」
紀晏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是沒有辦法回答。
「收拾行李,我正要回京,稍帶你一程。」容嶽峙依舊淡然。
「大表哥,祖母沒有發話…」
容嶽峙打斷他,「我祖父發話了。你總不能不聽舅祖的話吧?姑祖母那兒,我替你說。」
紀晏的心跳了起來。他可以回京了。有機會去考進士了。
「但是我不能把丫頭留在這兒。」短暫的狂喜之後,紀晏立刻警醒過來。
「哦?」容嶽峙很是威嚴的看他。
紀晏沒有退縮,「既已共患難,何不能共富貴?她們隨我出京,就該隨我回去。」他硬著頭皮,「這是身為人主該有的責任。」
容嶽峙的目光柔和下來。他祖父的眼光的確毒辣,能夠看透子弟的本質。
「我明白了。」容嶽峙點點頭,「就這麼辦吧。」
只是,國公爺的眼光再毒辣,華亭侯再精明,他們一直不知道,這一切的情報操作,其實都是奸滑似鬼的紀侯世子的手澤。
這倒成了永恆的祕密,一直沒被識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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