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之三

其實還滿好笑的,嚇成這樣。

但終究她還是記得一點京城禮儀,所以微笑垂眸低首的等待侯夫人先離去。只是侯夫人像團爛泥一樣被塞進軟轎逃跑了,她唇角沁著的笑意不大合禮儀的太深了些。

「侯夫人年紀大了,慎防痰迷。」她轉身回內室,對著季祁娘說,「少夫人宮弱,不滿三個月還是莫起身多靜養。為免彼此沖剋,不見為好。若是侯夫人又痰迷心竅來嚷嚷,就說陳氏十七娘交代的,免得有雷砸到你們百勝侯府,不但有妨子嗣,還妨百勝侯後代基業。」

祁娘張大眼睛,但會被選為北陳守鑰女,自然也是玲瓏七竅之人,只是不諳後宅事,年紀又輕,才吃了悶虧,以至於此。

「是。」祁娘微笑,天外飛來一筆,「後罩房住著幾個人…十七娘子可否幫我看看有礙無礙?」

果然一點就通。陳十七頗有興味的揚眉,垂下眼簾掐指,「這幾個陰人大大的不好,怪道少夫人這樣易孕多孕的體質挫傷若此。還是速速挪出院子,偌大百勝侯府還找不出安置幾個不祥陰人麼?」

其實說穿了,少夫人沒病,有病的是百勝侯府,其病為「內宅陰私」。但她只是個大夫,受託的只是少夫人的安產。至於百勝侯府是怎樣爛,為什麼爛,關她什麼事?

只是她真的累了,懶得再動腦筋,扶起竹杖,屐了木屐,嘩的撐起桐花傘。把四個嬤嬤留下,只帶著金鉤鐵環慢慢的走出去。


金鉤表情還鎮定一點,只是時不時偷覷她一眼。鐵環根本就閃閃發光的盯著她,連路都不好生看,險些就撞了樹。

陳十七輕笑一聲,「我的事兒,你們也多半聽過一些吧?」

鐵環忙不迭的點頭,金鉤暗暗扯了扯她。

「這也沒什麼,只是傳得神忽了些。」一路欣賞著百勝侯府的月下美景,陳十七徹底無視探頭探腦的狄家丫頭。

「其實也沒什麼,當時我嫁給海寧侯世子,懷胎五月,寡居三年的柔然公主偶遇了俊雅無儔的海寧侯世子,跟皇后嘆道:『海寧侯世子甚美,惜有妻。』然後皇后就下了懿旨,賜我鴆酒一杯。」

鴆酒還是海寧侯世子、當時的夫君親自捧來的,跪地淚流滿面的求她遵旨,孫家上下將對她感激不盡,得葬祖墳,永享孫家祭祀。

「在鴆酒之前呢,百勝侯夫人曾去探望過我,暗示我跟她裝糊塗,乾脆跟我扯明了,要我自請下堂,或者退居妾室。總之就是好一番威脅利誘,當時我年輕糊塗,只想著肚裡孩兒莫名其妙的從嫡子變庶子,我怎麼肯依?果然是見識少了。」

百勝侯夫人會嚇成那樣,大概這個鴆酒的毒計她也有一份吧?

「…然後呢?」鐵環顫著聲音問,只覺得夜風怎麼會這麼冷,冷得毛骨悚然。

「哪有什麼然後,等人灌毒酒實在太難看了,一大群人蠢蠢欲動啊。所以我喝了,據說我也斷氣了。再來的事情其實我也是聽說,皇上知曉時賞了皇后一個耳光,然後派了御林軍和御醫衝來海寧侯府。再聽說,我斷氣的時候,驟然轟雷,一雷劈了皇后的紫宸殿,一雷劈了海寧侯府的公孫樹…當時我在附近的正房地上停席。」

慘白月光下,在傘中陰影裡只看得到陳十七一點點晶瑩尖削的下巴,笑著。很平靜、很無謂的笑。

但這樣的笑卻讓人的雞皮疙瘩一顆顆的冒出來,心縮成一團。

「怎麼活過來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帶著哥哥們直接騎馬闖進來,想把我的屍體搶出去…誰知道怎麼又喘氣了。我爹就是氣性大,海寧侯府扔了張『惡疾』的休書出來,他立刻辭官不幹了。我倒是帶累了十一哥和九哥…好歹也是入了二甲的進士,結果十一哥被發到窮山惡水的山陽當個縣丞,九哥一竿子被支到天津當主簿了。」

剛好走到二門,陳十七將傘掮在肩上,笑得很溫柔,「就是這樣而已。」

「怎麼可以這樣而已?!」鐵環尖叫了。結果惹得在二門處候著的北陳部曲以為出了什麼事,人人利劍出鞘。

「沒事沒事。」陳十七擺手,輕輕喝斥鐵環,「嚇死個人。現在頂頂要緊的是回去睡覺,我全身骨頭都痛。」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能夠這樣?這樣的不公不義!為什麼能夠笑著說,而已?!南陳果然都是群文謅謅的軟骨頭!族女被欺辱到這種地步居然毫不作為!

上馬車才鬆了口氣,發現兩個婢女的臉孔都發青,咬牙咬得格格響。

果然是俠墨兒女,毫不懼怕以武犯禁。

陳十七啼笑皆非。她終於有點明白鉅子為什麼會鬆口幫忙…嚥不下這口氣,拿北陳當槍使呢。到底最可怕的不是武夫,而是滿肚子壞水的讀書人。

怎麼都沒人信她解釋,她是真的,不恨。甚至有種…鬆了口氣,覺得「這日子總算有個頭」的感覺。

外表看起來的確是好親事,門第高貴,丈夫俊雅無儔,京城第一美男子。名面上也真的就是一妻一妾,在勳貴中算是很潔身自好的了…你見鬼吧。

通房、歌姬舞伎,數量因送人或收禮時有增減,總不下十六七之數。上面兩層極度苛刻的婆婆,妯娌沒有一個好相與的。使盡心力才得以自保,每一天都像是惡夢,漫長的似乎沒有盡頭。

若不是懷孕了,連顧念家族名聲的決心都快被動搖,想要逃了。

所以接過那杯無可推拒的鴆毒時,她隱隱的還覺得有些歡喜。終於不用生不如死,終於她的孩子不會在這個蠱盆掙扎最後成蠱,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一起離開了。

只是,總沒有心想事成這樣的好事。老天爺總是喜歡開一些非常惡劣的玩笑。

她成了一個鴆酒都毒不死的人,天雷憤怒代為鳴冤的傳奇。

真的,沒什麼好恨的。她更多的是茫然,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沒有臉回江南,老父帶著她跟著十一哥去了離京城比較近的山陽縣。

那杯鴆毒,殺了她的孩子,她也永遠不會有孩子了。身為一個女人,是廢了吧?是吧,是這樣吧?

直到入山陽縣,未到縣衙,一戶人家哭聲震天。當中最響的,是一個漢子嘶吼般的哀號。

頭胎而已,難產而已。只需要施針催產,之後預防血崩,而已。入盆了,又不是逆產,為何哭嚎?為什麼只有束手無策的穩婆,沒有一個大夫願援手。

醫術比她好的父親為難,「不能的。哪個大夫能插手?插手了這婦人就會被視為不貞…比死還慘。」

她疑惑的看看父兄,步履踉蹌顛倒的扶著竹杖而去。餘毒未盡,她的手還是會抖,來不及煮沸金針,只能緊急用火烤過。

在鮮血淋漓中,她接生了皮膚都是皺著的嬰孩,呱呱大哭。這麼輕…但也是無比的沈重。

原來有些事,只有她能做啊。真的,只有她可以啊。

所以她才會一手治生,一手驗死。因為這些死的活的的婦人,也只有她才沒有什麼禮防問題。

原來在禮防之前,人命不算什麼。

回過神來,發現鐵環和金鉤的臉色依舊非常難看。唉,她真的懶得跟那些人計較,更不喜歡把北陳當槍使。

陳十七輕咳一聲,細聲道,「其實呢,該報應的也報應了…據說柔然公主被那一雷驚落了胎,傷了身子。」

「她都守寡三年了…」鐵環一臉迷惑,漸漸恍然大悟,咬牙切齒道,「活該!」

都有了天家血脈的孩子,當然不希罕她的孩子。可惜了,美夢總是很短暫。

她真的沒什麼好恨。滿肚子壞水的讀書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無聲處聽驚雷。雖然不該這麼說自己家族…但事實就是這樣。

海寧侯世子…不對,應該是海寧侯了吧?他那風流快活的私房小青樓生涯大概結束了。

早晚會彼此憎恨,彼此折磨,至親至疏夫妻。一見鍾情天雷地火很容易,困難得永遠是一天天的日常。

所以她真的不恨,而且,可以笑得很安然,應該可以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