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陳十七再三保證,「真的不會再做什麼…因為現在要退讓。我們要,慢慢來。」
陳祭月能明白她的意思。到處哭訴、鳴冤,對象卻是無可撼動的皇室…只會惹人煩躁然後厭煩。反而是受盡委屈的人,隱忍、退讓,甚至堅強的微笑,閉門謝客,對象即使是天家,不管是官宦還是黎民,都會打從心底的同情、憐憫。
尤其是這個人傳說能呼風喚雨、引發天怒之雷,應該很危險的人物,卻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危險傷害任何人。相反的,行善不輟的拯救人命,行醫濟世。
那就不只是同情憐憫,而是佩服,甚至充滿敬意。
現在這個弱女子閉門謝客,你會責怪她嗎?不能。當眾劫殺啊,險些死了,嚇得大病一場真的是再自然也沒有了。但在病中,她還是負責任的,讓經手尚未治癒的病家上門求診。
不管是侯府少夫人,還是親王妃。不管是卑微的奴僕或者是平民百姓,病得再厲害也掙扎著起來負責到底。
可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依舊金枝玉葉的過著他們豪奢愉快的生活。
好人總是沒有好報。
這女人,連退步都算得好好的,真正以退為進。表面上很給太子面子,但也只是,表面上。
陳祭月疲倦的揉揉額角。深秋後,突然出了個大案。兩個都是有功在朝的世家,發生在內宅,蒐證困難又疑雲重重。陷在公務中,他連吃飯睡覺都在大理寺,騰不出空去瞧瞧陳十七。
真怕她又興什麼新花樣…或者,誰又送上門給她新花樣的材料。
愁人,忒愁人。
所以金鉤滿面凝重的到大理寺求見,真把他嚇得差點跳起來。
「十七娘子怎麼了?!」或者該說,十七娘子把人怎麼了?
金鉤為難半晌,「屬下失察,請少主責罰。」
陳祭月差點罵人,不是交代要好好保護嗎?難道當街劫殺不夠還入宅殺人放火?不,不對。他們北陳俠墨第一把罩的不是擊劍,而是守城。不過是個小小的宅子,想守得銅牆鐵壁固若金湯根本是小菜一碟。
而且金鉤是說,「失察」。
「季雲常皮沒繃緊?」陳祭月語氣很差,「靖國公府送分例的時候胡混了什麼進去?」
金鉤暗暗在心底掬了一把辛酸淚。十七娘子妖孽,少主也妖孽。她開始深深懷念起服侍鉅子的好日子…起碼不會沒事被嚇,覺得自己還算是個聰明人。
「一件,廣袖罩衣。」金鉤恭敬的說,遲疑片刻,「十七娘子要屬下明天悄悄兒送回海寧侯府。」
陳祭月腦筋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是…拔出劍去把那個什麼狗屁海寧侯碎屍萬段。
他霍然站起來,一言不發的往外走,奪了自己的馬,一路衝往陳十七的宅子。金鉤雖然也騎了馬來,但追得真的好生辛苦。
她真的很想跟少主透透底,因為她實在看不懂十七娘子的意思。十七娘子看了那件罩衣笑了半天,淡淡的說,應該是海寧侯送來的舊衣,還摸出了一張字條,笑得更厲害…然後又把字條塞回罩衣的袖袋,要她明日一早悄悄的送回海寧侯府門房。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以為十七娘子應該冷笑,不然大怒也是正常反應啊!就算不剪不燒…說起來太華美了,捨不得也難怪,但也該送去公主府,保證雞飛狗跳…
為什麼這樣輕輕放過?還笑得那麼美麗?
她只覺得一腦袋糨糊,摸不著頭緒。但她也很直覺的感到不告訴少主的話,後果會很嚴重…嚴重到可能會被趕回去,別想留在十七娘子身邊了。
陳祭月簡直是踹門踹進去的,幸好守院的是北陳部曲,不然身上可能多個七八個窟窿。怒髮衝冠的他胡亂敲門,陳十七才說了「進…」他就嘩啦拉開門衝進去。
「…來。」陳十七放下手裡的書卷,沒好氣的瞪著陳祭月,「陳少主,這是我的閨房。不要穿著靴子就踩進來…金鉤鐵環每天擦地擦得很辛苦!」
陳祭月氣得有點發昏,雖然不太明白自己在氣什麼,只高聲,「我來看看故夫送來的是怎樣的好東西!」
金鉤特特的偷跑出去,沒跟他說是什麼東西?
「一件舊衣。」她很坦白。
瞥見矮案上擺著一個包裹得整整齊齊的包袱,陳祭月一把撈起,粗魯的解開…然後目瞪口呆。
保存的很好,色澤如新,是大紅…妻室才能穿的正色。時下女子都喜歡穿這種廣袖無絆釦罩衣,異常華麗,填滿泥金遍繡。
但這件應該太艷的大紅廣袖罩衣,卻雅緻的用淺黃月季纏枝紋環繡袖口和兩行前襟,後背卻是綠蔓垂枝的淺紅月季,飛瓣濺淚,隨風而捲,遲疑飛旋。
以繡作畫。他終於明白,為何是「錦繡徘徊」。
「在海寧侯府繡的。」陳十七走過來跟著欣賞,「那時候時間太多。哦,袖袋裡有紙條,你可以看看。」
一張沒有署名的紙條。上面寫著「唯有徘徊開不厭」,然後是時間、地點。字體有點歪斜、僵硬。很可能是用左手寫的。
「…妳為何放過他?」陳祭月聲音更僵硬。
「不是說了,要先放放嗎?」陳十七奇怪的看著他,「慢慢來,不急。」
端詳他太難看的臉色,陳十七皺起眉,「陳少主,你仗著年輕虛擲健康了吧?公務要緊,身體更要緊啊!飯不按時吃,隨便扒拉兩口就算完事?年紀再大點你就知道痛了!金鉤,把你們少主拉下去泡泡腳梳洗一下,鐵環,去看看魯大娘歇了沒有,還沒歇的話,麻煩她做份晚膳來。」
「那不重要吧!」
陳十七冷臉,「很重要,陳少主。再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健康的重要。雖然不敢說到『立有間,便知其疾』,但也不會相差很遠。又沒有什麼…你洗漱吃飯就告訴你好吧?又沒什麼見不得人。」
陳祭月心煩意亂。最糟的是,他不知道在煩亂什麼。還是金鉤小心翼翼的扯了他衣袖,他才順勢轉身離開。他自去打井水洗漱,但金鉤備好了一腳盆熱騰騰的水等著。
好像有柑橘還是別的什麼藥材吧…他擺手讓金鉤下去,自己泡腳兼整理心情。
似乎有些什麼失控了。他似乎管太多、太深。一定都是該死的陳十七給他太多「驚喜」,所以才、才…
但他真的很想直接宰了那個狗屁海寧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
終究他還是自己擦了腳,瞪著金鉤準備給他的木屐。誰能習慣這玩意兒…只有那些故作風流、油頭粉面的五陵少年才會穿這種拖拖拉拉的東西。
心不甘情不願的蹬著木屐,以為還得在廊下吃著冷風用膳,沒想到陳十七居然大發慈悲的讓他在閨房吃飯。
被他踩出幾個黑腳印的地板已經擦乾淨了。這女人的潔癖真是從裡到外,已經不是癖是病了吧?
盤坐下來,拿著筷子,他還是忍不住,「陳十七,我不信妳看不出來那傢伙不安好心!」
「哦,我說過,我很了解他,但他不了解我呀。」她淡然笑笑,「他的打算不外乎把所有的錯都推給公主殿下…看,還保留我一件舊衣呢,甚至還記得我當年寫的詩。多無奈,多情真意切啊。約不出去,也能拿舊情打動我,給他緩口氣的機會。約得出去當然最好,總之他對女人很有手段,這是他最有自信的地方。」
她的笑轉狡黠,「更何況,連太子殿下都特特的來探望我,恐怕還有什麼『舊情難忘』。若能把我哄好了,不但能放過他,還能幫他把公主解決掉,甚至還可以搭上太子殿下這條線…萬一出問題,我這個被哄得昏頭的女子還會出來背黑鍋,拋頭顱撒熱血。」
聽她侃侃而談,陳祭月不知不覺的把飯菜吃了個乾淨,還多添了一碗飯。
陳十七作捧心狀,「可惜了。我是個狡猾奸詐鐵石心腸的蛇蠍女子。海寧侯的拳拳愛意…只能當作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陳祭月噴茶了,還嗆咳了好幾聲。
「妳!」想通關節,陳祭月不知道該氣該笑,「妳還是不懷好心!什麼悄悄的送回去…海寧侯府必定有公主的眼線!」
越是悄悄的、小心的,越能引發公主的疑心病和嫉妒。
他娘的實在太狠!這比直接送去公主府還狠!直接送去還可以說是陳十七故意挑撥離間…越是悄悄越是小心,根本就是營造一個情意綿綿、還君明珠雙淚垂的假象!
「噯,那我可不知道。」陳十七很淡定,「我只是送還一件舊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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