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促,氣息短急,面赤,耳紅。
陳十七瞥見陳祭月頸側肉眼可辨、跳得太快的動脈。若無其事的將目光移開。雖說少主大人比她大幾歲,終究還沒成親。北陳的規矩又比他們南陳還嚴厲多了,觀其起臥應該還是處子吧…
沒成親的人總是比較容易害羞,她懂。有很多想法瞬間流過腦海,但她還是選擇緘默了。
太容易引人誤解,搞不好還會讓少主大人發脾氣。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聽到少主大人清嗓子,她才轉眼。果然也是個很會裝的傢伙,跟自己一樣會裝。一下子就端出強烈的威儀…可以把別人嚇倒的威壓,掩蓋住太精緻的容顏。
也是啦。時下武人都要高大魁梧,胳臂跑得馬。相較之下,容貌俊秀卻狼背蜂腰,挺拔有餘,稍嫌單薄了些。如果沒把威儀練得這麼壓迫,真不好彈壓桀驁的俠墨諸部。
「明日當可結案了。」陳祭月繃緊了臉,眉間怒紋擰得死死的。可惜聲線稍嫌不穩,裝得略有缺陷。「妳…不用放在心上。」
「我的處置並沒有錯誤,所以也並沒有放在心上。」陳十七很體貼的轉話題,「事實上是我的心亂了,所以做了許多無用功,讓患者多受苦了半夜一日。好在她走得還安詳…最少不害怕。」
陳祭月愣了一下,劍眉可怕的豎起,「妳一接手就知道是陷阱?!」
陳十七點點頭,「大約是機緣巧合…剛好有了這麼個必死的產婦。反正必死了,所以夫家拿她換點好處…」
「知道是陷阱妳還往下跳?」陳祭月吼了,轉思一想,更覺可怖。這次是巧合,但賊心不死、沒有傷筋動骨的陰暗之人…
陳十七不可能不行醫,但沒有「巧合」的時候,那些賊子會設法製造「巧合」。
「這不是妳一個人的事!」他的聲音更高了,「妳知道可能殃及無辜嗎?!」
「我知道。」陳十七聲音還是很溫和,「所以,明天我要過堂。」
第二天,幾乎萬人空巷。
因為徘徊娘子親赴京兆尹了!
或許在貴人間將徘徊娘子很是冷嘲熱諷,毀譽參半。但是在民間即使牽涉這樣案子,在百姓心目中還是傾向徘徊娘子。
生產本來就是婦人的鬼門關,掙得過麻油香,掙不過四塊板(棺材)。這種逆產不用穩婆都知道十之八九準死無疑,拿這來告徘徊娘子真是明晃晃的莫須有啊!
不用人驅趕,就主動讓路給陳十七的馬車,屏息看著銀髮憔悴的徘徊娘子讓侍女攙下車,一身厚重的熊皮裘衣,卻只襯得她更瘦弱不堪,打起桐油傘,扶著竹杖搖搖欲墜,似不勝衣。
白絲履棠木屐,施施然踏過厚厚的雪地,在綿綿細雪中緩行跨過了京兆尹官府的門檻。
這次京兆尹大人沒敢讓她跪了,堂堂把大理寺的那套說詞拿出來。人家是江南陳家的世家女,祖父孫三代衣冠出身,站著聽聽就好了,誰敢挑禮?
事實上,京兆尹大人還真沒想到「大病初癒」的陳氏徘徊娘子會親自過堂…天知道他有多害怕這個上天為之發雷霆憤怒、溝通陰陽的十七娘子。
瞧吧,跟她對上的有什麼好下場…百勝侯夫人被送家庵了,鄭國公夫人瘋了,國公家一聲都不敢吭,縮起來當鵪鶉。甄家想訛她,結果就冒出一個忠勇伯看熱鬧看到甄家差點家破人亡。
兩次行刺,不管是一人獨行,結團成伍…無一例外都是死光光。
如果她出手整治,那還沒什麼…最可怕的是人家啥都沒做啊!這分明就是老天爺撐腰啊救命!
京兆尹大人暗暗下了堅定無比的決心。咱福小命薄扛不住,還是讓天子女婿自己來吧。人家福緣深厚,到現在還四肢俱全,活得好好的。但能活多久,能不能繼續好…京兆尹大人保持了悲觀的態度。
所以這案子斷得很明快,這幾天被板子伺候得很完全的甄家大爺叩首認罪,非常痛快的畫押。
京兆尹大人幾乎是諂媚的看著陳十七,不知道這樣夠不夠讓徘徊娘子消氣了…要不是徘徊娘子遣人來遞話,板下留情,甄家大爺進大牢就夠他死十三遍了。
「大人明鑒,」一直沈默的陳十七溫和的開口,「民婦有幾句案外話想對甄家說,不知可否?」
她一開口,原本鬧哄哄的堂內堂外,突然都安靜下來,人人豎尖耳朵,就怕聽漏了什麼。
「請請。」京兆尹大人咳嗽兩聲,「這些誣告興訟的小人,是該教訓兩句。」
「不敢說教訓。」陳十七福禮,肅容對甄家大爺說,「甄大爺,病家有怨,則是與醫者有隙。十七行醫有規矩,一則至親以外,治生驗死,只為女子。二則病家須信我,藥方不得外傳。三則有仇隙的病家,不再登門,當以迴避。您既然已經將我告上衙門,仇隙甚大。您父族為甄家,母族為孫家,妻族為曹家。
「京城人才濟濟,不缺我這麼一個女醫。所以,甄孫曹三府,在陳十七迴避範圍,此生絕不看此三府的人。至於三府親眷,也在斟酌迴避中。」
她又深深一福,「十七醫術淺薄,也只有對不孕之癥稍有心得,比尋常大夫多三四成把握而已。想來迴避三府,並無妨礙,在此先謝過。」
一片寂靜中,她恭敬的謝過京兆尹大人,轉身離開。
好一會兒,堂內堂外炸鍋了。
這、這…這根本就是比照誅九族還帶株連啊!女子疑難雜症嘛,這個可能只有溺愛女兒的父母兄弟才會額外關心。
但天大地大,也大不過子嗣啊!誰敢打包票說能治不孕之癥?沒有。最好的婦科大夫也只有五成把握…但人家徘徊娘子說多三四成,那不就是八九不離十?
你信不信?娘的我信!
那些女子疑難雜症不好外傳,但是這不孕被治好的,百姓中已經頗有數十啊!長的調理半年,短的不到一季,已經先後有喜訊了。那些還在調理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可徘徊娘子信奉「千人千方」,依人依季節調整方子,嚴厲不准人方子外傳,說這不是幫人而是害人,違了她的規矩,磕破頭也不肯再看病了,脾氣著實不小。
甄家該有多作孽才得罪這個神仙娘子,還是個送子神仙呢!
陳祭月詫異的看著陳十七,「…這樣就行了?」
陳十七更詫異的看他,「當然。子嗣是重中之重。十個庶子都抵不上一個嫡子。正室靠嫡子女在夫家站穩腳跟,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家中沒有三五個嫡子都叫子嗣單薄。」
陳祭月被她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槌子的攪暈了,「等等,我們談得是同一件事嗎?妳不是說要避免殃及無辜…」
「是同一件事啊。」陳十七皺眉,少主大人又突然降到十一哥的水準,這是怎麼了?
「我並不是坐堂醫,也不是走街串巷的鈴醫。我願治是我高興,惹毛我就會被株連。甄孫曹三府一定內鬨了,連親眷都會跟著吵鬧。這三府人可多了,有的三代同堂,有的甚至五代同堂。加上親戚,牽連起來可是小半個京城。
「駙馬爺現在手中無權,公主失寵。誰想要賣懷孕的媳婦兒就得掂量一下,惹怒我就會眾叛親離,被群起而攻…誰讓我脾氣大又不講理呢?」
陳祭月滿肚子懷疑的回去了。
結果他聽到部曲報告甄孫曹三府不但內鬨,還抄傢伙打了一架,最後不知道怎麼談和的,轉去海寧侯府砸了人家門口的石獅子。
最後甄家大爺還鬧到除族譜了。徘徊娘子閉門不理,甄孫曹三府不敢糾纏,跑去靖國公府求饒,季雲常不知道該怎麼辦,請陳祭月作主。
…有這麼嚴重嗎?不就是子嗣嗎?
但這他還真不敢替陳十七作主,所以還是很悶的去問陳神醫了。
陳十七氣定神閒的說,甄府絕對不敢再去了,其他的可以考慮見見。但驕縱不尊者不用來了,再犯就繼續株連,而且要株連更廣。
果然從此後,這種陷阱再也不曾發生。而陳十七在民間的聲望,又飛快的更上一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