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自己親妹妹,這樣的笑容也是從小看到大,陳十一敏行還是微微寒了一下…然後是不堪回首的無數心靈創傷。
上有一個未卜先知的鬼谷子哥哥,下有個明察秋毫、聞一知十的妹子,夾在中間的他真是無數辛酸血淚。更不要提江南陳家已經妖孽輩出,好不容易到京城唸書,又遇到一個妖孽中的妖孽,九尾狐慕容懷章,跟他老哥小妹子狼狽為奸,結成一伙狐狸精,惹禍無數,每每被牽連。
他之所以對辦案那麼有熱誠,甚至幹出一個天下第一神捕的美名…就是相較那群妖孽和狐狸精,所有的罪犯腦筋都顯得很不好使,讓他詫異而且輕易的捕獲。
人總是對有天賦的事情特別熱衷…他絕對不承認是一種找補求安慰的心態。
振作點。他警告自己。你好歹也是大燕第一神捕,不應該輕易被自家妹子拿下馬。
所以他更加嚴厲,肅穆的看著陳十七,「北陳蠻子的少主跟妳是怎麼回事?」
這樣問就對了,直指問題核心,不要給狡猾的小妹子有什麼閃躲的空間。
陳十七寧靜微笑,「陳少主派人去山陽接我來京,十一哥,是你親眼所見。我奉鉅子之命,少主則奉北陳鉅子之命,有什麼不對嗎?」
陳十一有些錯愕。是啊,照這個角度好像沒什麼…不對!怎麼被繞了!
「別來這套!那小子奉他們鉅子之命天天跑來嗎?!」陳十一激動了。
「首先,十一哥,陳少主並沒有天天來。」陳十七溫柔的指出謬誤,「再者,十七在京是為了南北陳鉅子的協議,而我的身分敏感,不好牽累在京子弟,所以少主才擔任我的親長,關照我的生活。不然,一個無品階、無依無靠的失婚婦…」她頓了頓,「不太好在京中立足。」
這筆直的一箭,正中紅心,險些逼出陳十一的淚。
十七娘依附他過活,在山陽縣那樣的窮山惡水,都曾被人輕視欺凌過--雖說那些人的下場無一例外的淒慘--但也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這年頭,被休棄的婦人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山陽都這樣了,何況拼命窮講究的京城。再沒個親長壯年男子出面打理,被欺凌簡直是妥妥的。
雖然他很肯定敢惹十七娘的絕對是沒事找虐的,下場是地獄等級,但只要想到被欺負的過程…就心痛如絞。
只恨外派官員無詔無令絕不可進京,他連跟來照應妹子都不可能。說起來好像是應該的,妹子這樣的個性也不願意讓江南陳家在京子弟背負起任何麻煩,將她邀來的北陳自然要負責她的一切…
等等。為什麼又覺得理所當然了?明明八哥信裡說得不是這麼回事…
那個可惡的北陳蠻子覬覦他老妹啊喂!怎麼妹子連消帶打,就把他帶得這麼歪啊!!
難道…徊姐兒她…
陳十一警覺的逼視陳十七,試圖從她病弱憔悴的面容看出些端倪…可惜只看到嫻淑溫雅,其他什麼都沒有。
暗暗扼腕,怎麼他能看穿所有罪犯的表情變化,就從來沒看穿老哥和妹子斯文的皮底下轉什麼心眼。
「別唬弄我,我不會上當的。」陳十一警告著,「坦白招來,陳祭月那蠻子是不是對妳有什麼非分之想?」
陳十七微偏著頭,「例如?」
剛才議親不久的陳十一漲紅了臉,期期艾艾的說,「就、就…鴛盟之類。」
相當忍耐,陳十七才沒笑出來。都議親的人了,只比少主大人小幾個月,十一哥還是這麼純真,講得這麼隱諱。
很勉強才肅容,「十一哥,你認為妳的妹子是與人私訂終身、妄圖淫奔的貨色麼?」
陳十一第一時間就慌了,「不!不是,是我看八哥寫來的信說…」
「所以你相信八哥哥,不信我。」陳十七垂眸。
「哎,不、不是!」陳十一更慌了,「我不是說妳,絕對不是。我是說那個北陳蠻子對妳起了什麼…」
「如果是姻緣,那就真的不曾。」陳十七很真誠的看著陳十一,「若說顛倒衣裳,圖一時之歡…那也不曾。」
嗯,就她所知,的確少主大人尚未提過婚事,也一直以禮相待。所以這些,都不算騙十一哥。
陳十一結結巴巴的和陳十七抗了幾句,最終還是被陳十七泫然欲泣的擊沈。甚至被誘導(或說誤導)到北陳少主義薄雲天,視陳十七為妹的微妙結論。
畢竟,就思慮周敏、辯才無礙,十個陳十一捆在一起,也抵不過徘徊娘子的三言兩語。
事後咬牙切齒的去罵陳八敏言,反而對十七娘滿懷愧疚,面對北陳蠻子的少主,也非常不好意思,客氣得把陳祭月嚇個不輕。
此是後話。
等解釋了誤會(?),陳十一面紅過耳,再三道歉,把親愛的小妹子哄得破顏而笑,這才鬆了口氣,卻沒一會兒又愁容滿面。
陳十七疑惑的看著他,「徽州的案子有問題?」
「…妳說慕容懷章那妖孽狐狸找我去幹嘛?」陳十一真心怒了,「乾脆叫妳去就好啦!不然叫九哥去啊…你們才是一夥的啦,我不想替你們收爛攤子了…」抱怨了一會兒,他才憂心忡忡的問,「妳看我能不能瞞過他?」
「肯定不能。」陳十七篤定的回答。
陳十一啞然,思索了一會兒,「那我交給妳吧。給了妳就有著落了。」他凝重的拿出一把鑰匙遞給陳十七。「在我的行李中,妳自己去找,有個木箱的鎖和這把鑰匙相合。妳拿去就是了,不要告訴我。」
他有些幸災樂禍的,「這樣慕容懷章想從我這兒知道什麼…絕對知道不了。就算我不小心供妳來了,我就不信他有那個臉皮來跟妳要東西。」
跟這些妖孽狐狸精相處久了,自然有他的生存之道,所謂因勢制宜,以力打力…讓他們狐狸精自己相咬去。
陳十七只知道跟徽州案子有關,但並不真的能窺探天機到這種地步。「我不懂。」
「這個跟徽州案子有牽連,卻只是掃到風尾。」陳十一感慨,「徽州慘啊,從上到下串連在一起,侵吞田土、謀奪財產,為了財貨土地,幾乎所有有點規模的世家都破毀了,有些人丁單薄的小族,是乾脆的傾覆。這個客居在徽的留郡陳家,死乾淨了…最後一個法家傳人,我只來得及看到他的新墳。」
陳十七維持不住她溫寧的微笑,錯愕極了,「…不可能的。法家並非以傳人繼承。」
陳十一慘澹一笑,「自此以後,的確再無傳人了。」
…躲過了兩漢,躲過了魏晉南北朝的瘋狂戰亂,甚至,耳目聰敏的墨家子弟都無所察覺。這樣艱苦慘澹傳承的法家,居然是被一個風向很小,接近癡心妄想的皇子一黨,為了可笑的一點財貨和田土,被謀算到斷絕了。
「有機會妳看看吧。」陳十一鬆了口氣,「想法很妙,但讓慕容懷章知道…嘿嘿,他可不會太高興,也不會容忍。不知道便罷了,但是法家末裔苦心孤詣留下來的心血…我不想給慕容懷章那隻狐狸。」
陳十一的語氣很感傷、惆悵,陳十七也同感。
曾經百家爭鳴,如今凋零殆盡。現在,又一個百家之一,星隕了。
理由竟是如此荒謬。
這大概是,狐死兔泣。不知道這樣的命運,會不會降臨在墨家子弟身上。
十一哥匆忙去刑部報到,陳十七倚著憑几很久,才懶懶的喚了金鉤和鐵環去尋了十一哥帶來的行李,當中一個很大的木箱。
搬到她的閨房,她只是擦去了浮塵,望著木箱,卻遲遲沒有力氣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