忿忿的騎馬出來,被夾著雪珠的風一吹,陳祭月漸漸冷靜下來,不禁苦笑。
結果還是被她繞了,引著吵了一架。她絕對是故意的,但北陳哪來這些亂七八糟的後宅事,他們是墨家子弟,崇尚「非用」。連吃穿用度都必須儉樸自牧,怎麼可能耗費無謂錢財,虛置名為開枝散葉實則淫樂無用的姬妾。
但他不該出口諷刺,問南陳可有人敢自稱「墨者」?
這是第一次,他看到陳十七露出惶恐的脆弱,深深受傷的神情。
其實北陳俠墨,也沒有人敢自稱「墨者」。或許吧,南陳儒墨比較屈服於世俗,但北陳也拋棄了許多墨家的堅持。
五十步笑百步。其實頂多敢自稱自己是「墨家子弟」,卻誰也頂不起、勾不上「墨者」這樣的稱號。
討厭的南陳女人。可惡的陳十七。明明不想跟她吵架,想要誠懇的道謝。入冬以後,她身體又更差了一點,幾乎足不出戶了。
卻因為他被明升暗降,所以陳十七才出手了。說得那麼輕易簡單,事實上不知道耗費多少心神去推算到接近完美無缺的結果。
只是覺得自己拖累人了、錯了,所以殫精竭力的籌謀,為他出一口氣,成就他覺得該嚴懲的判定。
但這討厭又可惡的女人,連一句謝都不要聽,硬把他拐著吵架。
我傷害到她的自尊了。陳祭月默默的想。一個打從骨髓裡是墨家子弟的自尊。
糾結煩惱了一夜,第二天下了衙,他終究還是去跟陳十七低頭了。但陳十七懨懨的沒有什麼精神,敷衍的回他,「明明是事實,為什麼要道歉?」
「…妳裝,妳就裝,妳就可勁兒的裝吧!」陳祭月端起據說可以降火的藥茶一飲而盡,「裝無所謂,裝淡定。還有什麼不能裝的?喔,對,一手治生一手驗死是吧?其實死的活的都是妳,都是陳十七,陳徘徊!」
陳十七把茶碗扔過去,砸中了陳祭月的額角。慘白的臉孔湧起一股不自然的、憤怒的紅暈,氣得手指發顫。
「我能不裝嗎?我可以不裝嗎?我不裝等著父兄為我痛死嗎?」陳十七尖銳的喊,「我還真的只能裝,拼命裝!那些死掉的、滿腹冤屈的女人,都是我,都是陳徘徊!那些父母親人為之求醫問藥哀痛不止的女人,也是我,通通都是陳徘徊!
「你高興了吧?開心了吧?多敏銳啊,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對,我就是這麼個裝模作樣的貨!我沒有慈悲心腸自私自利而且還歹毒!我只是在救我自己救我自己而已!你給我滾…不對,是我走,我走!」
…頭回看到陳十七發怒鬧起來,陳祭月覺得震驚都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一團混亂中,他這個少主被北陳部曲強請出來吹風,金鉤鐵環在裡頭輕聲細語的安撫激動的南陳十七娘子。
真是,複雜。
部曲頭子吳應尷尬的笑,「那啥…少主,十七娘子心情真的是不大好…您看,是不是到屬下的屋裡烤烤火?十七娘子累了半宿一天的,手上沒勁兒,您這額角挨的不重,您瞧這皮也沒破,上點藥膏子也就是了…」
果然全賠光了啦!不是光賠了金鉤鐵環,所有暫派給她的人,全賠乾淨了!
他沈著臉,眉間怒紋更深,氣勢堪比暴風雪的跟著吳應幾個去廂房,還有幾個輪值的,忠心耿耿的守在主屋外聽動靜。
「…昨晚您走沒多久,就有人上門求救命。真的耽擱太久了,都生兩天了才來找…」吳應小心翼翼的奉茶,「咱們十七娘子是大夫又不是菩薩,哪能都救得了您說是不?聽說還是腿先出來的…誰聽說這樣還能活的?十七娘子真的盡力了。那病家挺不講理,早說過了,該讓金鉤鐵環跟著,十七娘子就不聽,白挨了好幾下…」
吳應一臉愁容,「我們聽到金鉤鐵環喊的時候,破門進去,真是…十七娘子都累得那樣了,還把人打理清爽了,白著臉摟著死掉的婦人和夭折的孩子。她心裡真的是很不好受。」
一屍兩命。她…其實也沒有想像中毫無破綻的剛強。
吳應硬著頭皮頂著少主狂風暴雪般的威壓,連大氣都不敢喘。其實吧,他們也知道把少主轟出來不對…十七娘子的差事辦完了,之前說的「視之若鉅子」算不算數…還很模擬兩可。
坦白說,他們就算不站在少主這邊,也該不摻和才是。
十七娘子和少主爭吵,雖說聽了半截,每個字都聽懂了,但湊在一起還真搞不清楚。為什麼死的活的女人都是十七娘子,這什麼跟什麼…
可有些人,真的會讓人不由自主的想站在她那邊,想跟隨她,不是因為她是什麼身分。
默默跟隨著十七娘子,看她醫治了一個個病人,貴如皇親,賤如乞丐,在她眼中沒有什麼不同。名義上,他們這些部曲是她的下人,但她一直都很禮遇隨和,有些什麼事,不說「差遣」,而是說「勞煩」。
真心的覺得歉意,覺得他們這些該做大事的人被她絆住了,大材小用。
當然,也不是這些而已。鉅子也是如此待他們。
而是,十七娘子有股銳氣,藏而不露。該張揚的時候異常張揚,該忍讓的時候也是不卑不亢。看她昂首前行,哪怕步履蹣跚,還是覺得有底氣,該跟上去,作一切她想做的事。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在這裡強頂著少主超強威壓的緣故。
等金鉤陪著笑臉進來時,陳祭月沒好氣的望了她一眼。
「十七娘子累壞了,已經睡下。」金鉤很小心的說,「其實呢,就是因為昨晚深夜…」
陳祭月朝她擺了擺手,「吳應說過了。」他沈思片刻,「找個咱們北陳的大夫來給十七娘子看病…往嚴重裡說。然後,不管是哪邊的官府來要人,一概都說十七娘子快不起了。」
…少主氣大發了?吳應糊塗起來。怎麼空口白牙的咒起十七娘子?
「我想很快就有人抬棺來鬧。」陳祭月輕嘆,不知道是鄭家還是海寧侯,這個漏洞倒是鑽得很好。「金鉤,交給妳應付。」
他把已經冷掉的茶喝乾,「剩下的,我自然會處理。你們把十七娘子看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