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小公園散步的愛鈴跌了一跤,君心慌張的將她扶起來。
她有些愴然的看著擦破皮的手掌,突然說,「我們去後山看看吧。」
「後山?」君心怔了怔,「但是小咪說…」
「我知道。但是小咪已經辦好事情了…」她向來平靜的臉孔如許惆悵,「現在應該可以去後山了…」
為什麼她會知道,小咪辦好了什麼?後山到底有什麼?
「為什麼我會知道是嗎?」愛鈴笑起來,卻垂下眼簾,「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像我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我能夠看見這世界的萬事萬物…」她沈默下來。
無法解釋。說真的,她無法解釋。
她知道,就是知道,小咪做了什麼。她就是聽到,就是聽到,聽到小咪的鎮魂歌。
她堅決的往回走,拖著不太穩的腳步。生在這世界這麼多年…她還是很迷惘。為什麼這個身體依舊不聽指揮,為什麼她深陷了一些記憶不復追尋。
君心追了上來,謹慎的扶著她。這樣的碰觸讓她畏縮,卻也覺得發暖。她對這一切的反應…都很迷惘。
繞過天使公寓,他們走到後山。這片丘陵讓建築公司的怪手肆虐過,之後讓天天來說書的飄飄嚇走。留下半山蓊鬱的翠色,和半山淒涼的黃土。
她實在不想知道…但她就是知道。摘下幾枝野花權充供養,她在那微微隆起的土堆拜了幾拜。
行動比意念快,君心一把將她拖起,但是從土堆裡伸出的枯骨抓住了愛鈴的腳踝。他抓起靈槍,想要打爛那隻手爪…
「饒了他吧!」愛鈴反而擋在前面,「饒了他吧…誰都想要活而已,只是想要活下去啊!」她蹲身握著那隻枯瘦的手骨,心臟一陣陣的抽痛,「你也只是想要活而已…對不起,我也要活,所我不能給你…」
那隻手爪抓著愛鈴,卻半天沒有動作。然後劇烈震顫,鬆開愛鈴,抓住那幾枝野花,縮進土堆裡,寂然不動。
為什麼驅退了妖異?君心不懂。
愛鈴蹲在土堆前好久,君心和她都沒有說話。她茫然的抬起眼,「…擁有這種奇怪的能力…我真的是人類嗎…?」
君心發現,他非常討厭這種質疑。深深吸一口氣…他幻化了。長髮在風中狂野的飛舞,耳上巨大的白翅極展。
「那妳說呢?」他質問,「妳認為我是不是人類?」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親眼看到的時候,她會像是挨了一記焦雷。她明明看到過的…她明明在夢境漫遊時,「看」過君心的變身。
像是千百種情緒、千百種光芒洶湧的衝入腦海中,片片斷斷的景象如碎錦繽紛,瘋狂的衝擊緊鎖著的記憶。一種瘋狂,一種渴求,若干的憤怒和惶恐…
無法克制的,她揚起手,打了君心一個耳光。
「你、你這個…你…你…」這種模樣,是好讓眾人看到的麼?為什麼沒人管轄著,你就什麼都不顧,胡亂使用變身呢?
我是這麼教著你麼?!
一把揪著君心的領子,她無法解釋的眼淚直流。記憶的混亂和急流,她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誰,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她不明白自己的焦心,不懂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轟然一聲,情緒的狂潮沒衝破記憶牢固的鎖,太劇烈的衝擊反而讓她昏厥過去。
君心看到原本激動的愛鈴,突然軟軟的滑下去,趕緊抱住她,心裡一陣陣的驚疑、激動。
不可能!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啊!妳…妳是嗎?妳是…小曼姐?他努力搜尋,卻找不到一點妖族的氣味。
她一點都不像…一點都不像。但是為什麼…就是可以勾起他強烈的懷念?
頰上的熱辣猶在,他沒有生氣,只有一陣陣的傷悲。會怕他顯露變身招禍的…只有他的小曼姐吧?偏偏她又不是。
猶豫、惶恐、驚疑,交織得五味雜陳。心煩意亂的他沒有變回來,展翅抱起愛鈴,飛回天使公寓。
剛煮好晚飯的小咪抬眼,有些意外,卻不動聲色將昏暈的愛鈴抱過來。「你好這個樣子在外面亂遛嗎?」
「她到底是誰?」君心直勾勾的望著小咪,眼睛像是要噴火。這個時候的他,實在是很可怕的。
「她還能是誰?」小咪抱著愛鈴上樓,「她是愛鈴。楊瑾的外甥女。你自己也有眼睛,自己不會看嗎?」
若是看得出來,還需要問妳嗎?!
當天晚餐他沒吃,暴躁的將飄飄趕出房間,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自從狐影帶走了殷曼,不管怎麼問,狐影都守口如瓶。之前他可以漸漸死心,當作自己遺忘了這件事情…但是,現在呢?現在他可以當作沒這回事?
這是不可能的。
快把地板走穿了…他跳下床,撥了電話給狐影。
電話那頭沈默了好一會兒,「…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三點半?」
「狐影叔叔,妖怪是沒有在睡覺的。」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狐仙!什麼妖怪?沒禮貌!」脾氣很好的狐影也發怒了,「誰說我沒在睡覺的?我難道不用養個精神嗎?到底有沒有仙權啊?!」
「好像沒那種東西。」君心心不在焉的敷衍,「狐影叔叔,今天你給我個範圍就好,一個範圍就好。小曼姐是不是讓你送到中部了?」
「…什麼?」狐影打了個呵欠,「你還在猜?拜託…你認真修煉好不好?你問不煩,我都煩死了。你也不想想你問了幾年…」
「你告訴我,我當然不問了。」君心很堅持。
「請你用膝蓋想一下。」狐影牢騷,「怎麼可能告訴你…」他掛了電話。
君心拿著話筒發了一會兒愣,想再打過去,狐影已經把話筒擱了起來。開玩笑,這樣就想阻止他的決心嗎?!
他衝進洗手間,在梳妝鏡上面用牙膏火速畫了符,結起手印,鏡面模糊了一會兒,像是水紋般泛起漩渦,等再次清晰時,神奇的顯示了狐影的臥室。
「狐影叔叔!」君心對著鏡子叫,「今天你一定要給我個答案!」
穿著小熊睡衣的狐影從床上彈了起來,瞪著鏡子,開始罵起聽不懂的話,「我要宰了鏡妖!什麼不好教,教你這個什麼五四三…你就是不讓我睡覺就對了!」他忿忿的揮拳。
「小曼姐是不是在中部?」君心來來去去就是這句。
「…我關掉鏡通道,你還有什麼花招?」狐影快冒煙了。
「我還有水影法,千里傳音…不然飛去你那兒也可以。」君心很認真的把自己會的法術都報上去。
…真該說說咖啡廳那群「不是人」。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教給了君心…鏡顯影是鏡妖獨傳的妖術,水影法是花神的仙法,千里傳音屬於密教的他心通…
「飛」到他這兒,是君心半妖化後的飛行術!
他的體質已經亂得像是八國聯軍了,你們連法術都幫他搞聯合國!什麼世界啊~
「…你能不能像人一點?」狐影疲倦的抹了抹臉。
「我本來就是人類。」君心倒是從來沒有種族上的混淆。
沒錯,你完全像個人類。狐影沒好氣的想,除了道妖雙修、偶而還可以半妖化,只要忽略這些,你也算是個無理取鬧情緒化又吵死人的人類!
「我投降,行不行?我投降!」狐影被他煩了這些年,終於受不了了,「我坦白告訴你,我實在不知道殷曼在哪。」
「你騙人!」
「對…實話總是沒人相信,我早就有這種認知了。」他無奈的舉起雙手投降,「我就是知道你夠煩人,所以我將殷曼託給我的老朋友。至於他將殷曼送到哪裡,連我都不知道。愛信不信隨便你…」狐影爬進溫暖的被窩,「夠了沒?我可以睡覺了沒?」
「你的老朋友是誰?」只要有線索就好辦了,君心精神為之一振。
「我託給六翼。」狐影拉起被子矇柱頭,事實上他也不算說謊,只是這世界上的死亡天使不只六翼的死神先生,「你也不用去找六翼了。他也轉託給朋友…你怎麼那麼白爛?小曼現在是可以抵抗誰?隨便個小鬼都可以捏死她!你這樣追追追,還沒追到她的影蹤就害死了她,我看你懊不懊悔!快快滾去修煉吧!」
狂風驟起,刮得鏡影模糊,居然抹去君心寫在鏡子上的牙膏符。他想祭起水影…卻又呆了一會兒,頹然的垂下手。
小曼離去已經六年了。這六年中,起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化。由於天界、人間、魔界三界的接壤日漸崩壞,為了阻止三界一起毀滅的命運,仙神封天,魔靈絕地,除了奉了旨意,在人間尚有任務的神魔可在各個都城活動,其他都必須回歸天魔兩界。
外於人類的眾生原有居住天界的仙神,居於魔界的魔靈,還有混居人間別有天地的妖類。此外,還有逸脫規則的妖異。
仙神魔靈各接了飭令,回天歸地,人間就失去了管轄。雖然說,仙神魔靈發揮不了多少功能,卻也可以鎮住些不良眾生。
這些神魔一起撒手不管,妖類良莠不齊,又多是自掃門前雪的個性,原本讓眾生瞧不起,避居在暗處的妖異就大大的猖獗起來,祟禍或軟弱或破碎的人心。
這些失去形體的妖異,有的是有道行卻腐敗的人魂,有的是失去肉身尚未消逝的妖魄。除了貪念和偏執,幾乎一無所有。自從封天絕地之後,他們或侵害軟弱的人類,或吞噬未成氣候的妖類,所有的狂執都只是想要…
再活一次。就像後山已經被殺死埋葬的妖異,還是念念不忘要吃人、要活。
他明白,像殷曼這樣化人的大妖會是妖異眼中最好的巢穴。他也明白,即使不敢正面惹他,許多妖異也潛伏在暗處,屏住呼吸的監視著。
妖異們在等,等君心領他們去找那個化身成人類的千年飛頭蠻。
他完全明白狐影的苦心。但他不知道要怎麼撫慰這顆被灼痛的心。或許不要追究吧?不要追究她是誰…是或不是,他都不可以認。
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嗎?
一陣陣湧起來的渴,他知道就算喝水也解不了。但還是摸到樓下開冰箱。
微漏的光亮讓倒掛在廚房大樑的小咪睜開一點眼縫,「…半夜喝冰牛奶會肚子痛。」
「痛死好了…」他仰脖灌了大半瓶冰牛奶。
小咪凝望他片刻,「要不要換個角度看世界?」
「…換個角度?」君心狐疑的看看她。
「你不會玩單槓嗎?我知道人類的孩子會玩單槓。把腳彎勾在大樑上…對了,就這樣。你看到怎樣的世界?」
這個角度實在會腦充血…他眼底有點發花。但是等最初的暈眩過去,他看到飄逸的窗簾,框著夜色。
而月在下,樹影搖曳在上。
「這世界真的有夠無聊的…」小咪喃喃著,「但是每天我要睡覺的時候,又會覺得也不是那麼無聊了。或許哪一天,我也會變成壞人的那一方,想辦法吃掉愛鈴。」
君心差點從樑上掉下去,難道她也覬覦著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愛鈴?
「但不是現在。」小咪閉上眼睛,「在我還非常喜歡她的現在…還不會。但是這樣想想…我就覺得不會那麼無聊了。」
人類和妖族的想法真是完全不同。但是人與人的想法就有相同的嗎?
他還是不了解小咪。但是從小咪的角度看出去…或許有一天,他會了解她一點點吧?
這樣到掛著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也常這樣睡眠著的殷曼。
或許他也不了解殷曼。畢竟他未曾試圖用她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如果再見到她,他一定要更了解她,更用她的角度去衡量、去看。
倒映在殷曼眼中的,到底是怎樣的世界呢?
想著想著,他居然倒懸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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