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沒有離開。
小曼的書包有個小小的透明塑膠口袋,可以放上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她的班級和姓名。她略嫌早熟的字跡工整的寫著自己的名字:殷曼。
鎮上的居民也因此以為君心姓殷,偶爾發現他居然姓李,也曾經訝異過,但君心只是淡淡的說,「小曼跟媽媽姓。」
他倒不是說謊,整個飛頭蠻都姓殷,這是族姓。只是他怎麼解釋這樣龐大的因由?何況他們一意想當普通人。
但是小曼認識那個叫做宋明玥的女孩後,不但半夜溜出去挨他的罵,她書包的塑膠口袋,除了小卡片以外,還多了一個靈氣十足的護身符。
坦白說,他驚訝並且不安。
這寧靜的小鎮也有修仙者?但是他感覺不到。但也很難講…他的道行一點都不剩了,能力太弱的修仙者他也無法發覺。但是,他很明白在眼高手低的修仙者眼中,飛頭蠻不啻是強烈而美味的誘惑。
但小曼…應該沒留下什麼飛頭蠻的氣息才對。這個事實讓他寬慰些,卻更加傷痛。
該怎麼辦呢?他握著護身符猶豫不決。護身符傳來溫暖卻強大的氣息,但他卻有種感覺,覺得賦予強大靈力的製作者,似乎不在這個小鎮內。
躊躇許久,他打開護身符,卻只是一張簡單的平安符。但這反而更危險。這樣簡單的符,連他都寫得出來…但是他絕對無法將靈力灌得這麼飽滿充實,充滿生命力。就算他道行依舊在的時候也不行。
越強大,就越危險。
他該叫小曼別在跟那女孩往來,還是該趕緊搬家?翻來覆去看了很久,他實在感覺不到邪惡的氣息…但是狂熱的無邪往往比邪惡更危險。
或許搬家比較好。
但是…自從小曼習慣小鎮的生活以後,尤其是認識了宋明玥,她顯得更快樂,恍惚的神情越來越少出現。
眾生都是群居的生物,無疑的。對有殘缺的小曼最好的良藥不是什麼金丹,而是不再孤單。不管他是多麼愛她,還是無法彌補她對友伴的渴求。
他很為難。
走到窗邊,小曼向來起得很早,現在的她吃過了簡單的早飯──認識明玥以後,她就不再抗拒吃米飯了──正在庭院澆水。置身綠意中,她總是比較和諧、平靜。
君心沐浴著陽光,緩緩的轉動內丹。他的確失去了大半的道行…但是憑藉著殷曼給他的基礎,他還有機會拿回來。
只是…他身為一個人類,卻用妖類的修煉方法行不行得通呢?他開始會考慮這個問題了。
但是妖氣的運轉導引著真氣,他覺得自己的力量漸漸回來。甚至,他試著將報廢的邪劍重新煉製…不能說有多大進展,但是防身是沒有問題的。摸了摸靈槍,他還是有一些可以攻擊的武器。
問題當然不是出在明玥這個小女孩身上。雖然她雙眼清亮、炯炯有神,看得出來有很好的基礎。但是孩子終究是孩子,她率直到君心甚至對她有些好感…但是幫她打下基礎的人,會不會居心叵測,那就不知道了。
將護身符放回小曼的書包,他暗暗下了決定。逃避絕對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
提起她的書包,君心下樓,「小曼,洗洗手,該上學了。」
「好。」就算得回了語言,她說話依舊簡短,還常常露出困惑的神情,找不到可以用的辭彙。
雖然老師常常誇獎她的文筆極好,運典純熟,甚至有高中生的程度。但是君心聽到這樣誇獎只感到無盡的悲哀。
作文可以想,說話卻不能。他的小曼…依舊殘酷的有著殘缺。
但是她還活著不是嗎?甚至比初化人時還手腳靈便,敏捷的像是一般的小女孩兒。對她的要求也就這麼多:好好活著。
「下午還是去明玥家裡嗎?」他裝作不經意的問。
小曼偏頭想了一下,「對,還是去明玥那邊。」
「老是去打擾人家不好意思,」君心撫了撫她的長髮,幫她把帽子戴端正,「要回來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去接妳,好嗎?我也想跟明玥的爸媽謝謝,他們這麼照顧妳。」
她又想了很久,像是掙扎著想說什麼,但是她發現用說的要解釋完,很可能會遲到。或許用寫的還比較快,她有些洩氣。
「好。」她溫馴的應了一聲,背起書包,走出大門。
看著她,陽光在她柔軟的髮絲上跳躍,背影充滿了生氣,不知道為什麼,君心的眼眶有些溼潤。
認識她好幾個月了,明玥抱著一種研究的態度看著她。
從來沒看過陽氣這麼不足的人…雖然已經十一月了,但是天空依舊晴朗光潔,陽光暖暖的穿透雲層照下來。大家都還穿著短袖,秋天從來沒有真正來過,夏天一直徘徊在這個小鎮上。
但是小曼已經穿起薄夾克,三不五時的感冒了。
這還是小事。真正讓明玥不解的是,小曼那莫名的殘缺。
真奇怪,她說話就算慢些,也算表達得清楚,功課也很好。搞不好比明玥聰明…可以說,她是天才兒童,智力上自然沒有什麼問題。再說,她面貌姣好,就算同為女生,她也覺得小曼是個小美人兒。
但是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這點:她不是完整的。
這種感覺很強烈卻也很難說明,就像你沒聽到腳步聲、沒看到,但也知道身後有人那種異感。
她多了很多超齡的聰慧,但是也失去某些特質,而且是很重要的部份。這使她看起來脆弱而茫然,往往出現追憶的模樣,然後怎麼努力都還是找不回自己失落的部份,看起來格外的可憐。
對於獨生女的明玥來說,小曼像是她的異姓妹妹。她將所有知道的修煉入門都教給了她,分享爺爺留下來的筆記和典籍。讓她訝異的是,小曼有時候可以提出很中肯的解釋,一語道破明玥的不解和迷惘。
這很奇怪。
「妳哥哥教你的嗎?還是妳去世的爸媽?爺爺?叔叔阿姨或親戚?」她忍不住問。
小曼又出現苦苦思索的表情,看得明玥格外不忍,「好啦好啦,不要想了,不記得也沒關係…」
她不肯放棄,終究還是氣餒的說,「…不是哥哥,也沒有誰。」
「就算妳胎裡帶來的好啦。」明玥嘆氣,「爺爺說,有些人孟婆湯少喝一口,會把前世的靈慧帶來。那妳不該叫我師父了,反而我該叫妳師父呢。」
小曼搖頭,好一會兒才找到辭彙,「…妳是我師父姊姊。」
這句話讓明玥的心都軟了。「哎,我這輩子都是妳的姊姊了。」牽著她冰冷的小手,帶著小曼一起回家。
明玥家不在鎮上,就在鎮外不遠的郊區,四周都是稻田。但是他們家佔地異樣的寬廣。據說也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老房子,前院和房屋主體都是樸素平常的,但是後院卻大得像是個運動場,後院的籬笆外還有個蓊鬱的小樹林。
或許是太多古樹,庭院又太大,所以這棟小巧的洋樓看起來有點陰森森。小孩子不敢來,大人不愛來。而且她祖父埋首讀書,靠著一點家產過活,不大和鎮民來往,雖然父母都和藹可親,但是鎮民說到那棟「鬼屋」,還是有點忌憚。
真的害怕就不要出了什麼怪事就來求爺爺。明玥常常這樣氣悶的想。爺爺雖然不太和人往來,但是有人上門求救,他還是二話不說就幫忙。但是爺爺卻要明玥裝作啥都不懂的樣子,而明玥的爸爸,的確是什麼都沒學。
「我回來了。」明玥領著小曼走進來,明玥的媽媽和奶奶正好在拼布(她們的新嗜好。她們家的女人很勇於嘗試新的玩意兒),看到她們回來,笑咪咪的。
「小曼也來了?剛我買了水蜜桃,幫妳留著最甜的那一個呢。來來,洗洗手吃水果。」奶奶憐愛小曼,起身招呼她。
「謝謝奶奶。」她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安靜的跟著明玥去洗手。
明玥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點火燒香,誠心誠意的在神壇點起虔誠的芳香。
「妳瞧瞧人家小曼,」奶奶沒好氣,「靜靜乖乖的,多麼好。哪像妳!沒事就亂玩打火機,小孩子是可以玩打火機嗎?都是妳爺爺不好,教了妳那堆五四三,那些有的沒有的又不能當飯吃,不碰還好些!…」
明玥忍耐著奶奶的嘮叨,千忍萬忍,還是破功。「…最好是不用打火機就可以點香啦!我要用啥?火柴?」
「那還不是在玩火?」奶奶很理直氣壯,「妳把香切一切放在電蚊香裡頭就好了啊。妳爺爺常說那只是個儀式,心意到就好了嘛。」
「…最好是電蚊香可以用啦!」明玥抱著腦袋大叫,「爺爺沒事幹嘛娶個什麼都不懂的天主教徒!」她抓起水蜜桃,「我去寫功課了!」登登登的跑上樓,把門一摔。
「真是…說她兩句就這樣。」奶奶很不滿,「都是她爺爺不好。好好的女孩子,從小教那些奇怪的偶像崇拜…」提到過世的老伴,她眼角有點溼潤,「她爺爺坑了我一生!結了婚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了四十歲!看外表人家怎麼看得出來…也不多陪我幾年,這麼早就撇下我走了…」說著說著,風韻猶存的奶奶就哭了起來。
「哎呀,媽…」明玥的媽媽起身寬慰她,「怎麼突然傷心起來?別嚇著小曼了…」她轉頭跟小曼說,「乖喔,先去找明玥寫功課吧,等等我把點心端上去…」一面柔聲安慰垂淚的婆婆。
小曼站了起來,瞅著哭個不停的奶奶…其實她是了解的。若是哥哥撇下她走了,她可能再也停止不了眼淚。
總有一些人是那麼的重要,重要的像是陽光空氣水,沒有就無法生存。
她推開明玥的房門,開始她們今天的「功課」…卻不是學校指定的。
沒有老師可以教導,她們憑著明玥受過的一點點基礎,和爺爺的筆記,摸索著前進。
明玥的爺爺師承茅山一派,雖燃典籍亡失甚多,但是爺爺卻像是生來帶著靈慧,從固有典籍上翻陳出新,自成一家,在修仙上頗有心得。
他主張「愛己」,和許多同道的見解有所分歧。他認為所有的基礎都由「己」出發,同樣屬於大道循環的一部份,所以並不把肉體看成臭皮囊。正因為「愛己」,所以能夠了解其他人也擁有完整的自我,才能推己及人,認識尊重其他人不相同的「己」。
正因為「愛己」,所以將自己視為一座煉丹爐,並不去尋求金丹的捷徑。講究的是約束貪念,靜坐行功,潔心自愛。所以這派的修行最慢,往往要花上一生去築基,但是根基也最紮實,往往築基成功,就可以順利走向修仙的道路。
在眾多茅山教派中,他們本家本來就對眾生比較友善。而爺爺的基本主張又更讓這種友善推深一層。所以他們這支分歧出來的支派,依舊不強調斬妖除魔,而以感化拘束為主。道術的鍛鍊,也偏向防禦和封印,不怎麼喜歡奪去眾生的意志和生存的權力。
儘管這麼靈慧有天分,當爺爺遇上了年輕的奶奶,就毅然放下修仙的志願。
早熟的明玥問過爺爺後不後悔,爺爺放下手裡的書,望著在庭院忙來忙去的閒不下來的奶奶,微笑是那樣的溫柔。「遺憾是有點,但是並不後悔。強行渡過情障,我又不是自找永劫的懊惱。即使修了仙,卻失去和妳奶奶相處的時光…長生不老有什麼意思?總有那個人是這麼重要,每一刻都是永恆。為了這時光…死又有什麼可怕的?」
摸了摸明玥的頭,「將來遇不到那個人,妳修仙成了,那算是幸福;但是若遇到那個人,妳修仙沒成功,其實也算是一種幸福。」
明玥一直不懂,但是聽她敘述的小曼,卻懂了。
她模模糊糊的感覺到,能夠跟著明玥修道,真的是個正確的選擇。
***
「我媽媽來了!」明玥倏然張開眼睛,樓梯她安了個簡單的符,有人經過就會發出輕鳴。
兩個正在靜坐的小女孩七手八腳的從床上跳下來,趕緊坐在書桌邊假裝在寫功課。
「在用功啊。」媽媽笑咪咪的,「吃點點心,晚點可以吃飯了。」她眼神飄忽了一下,小聲的對明玥說,「妳燃的靜心香忘記熄滅了,別被奶奶發覺了。『功課』要做,也不要留個尾巴麼…還有,妳昨天帶回的『那個』不大安份,記得要關好。」
明玥漲紅了臉,將點心接了過來。她強烈懷疑,她那個老是傻笑的媽媽到底是…?「…媽,其實妳都知道吧?」
「知道什麼?」媽媽拿起托盤吃吃的笑,「我什麼都不知道。」
…敢嫁到他們家的女人本來就不簡單。她睇了一眼正在吃點心的小曼,長歎一聲,「來我們家還這麼若無其事,也很不簡單。」
看到小曼滿臉問號,她更沈重的嘆了口氣。不過,君心到明玥家的家門口,的確暈眩了一下。
這…很像是聊齋裡才會出現的鬼屋。他準備按電鈴的時候…得硬著頭皮和站在電鈴前面的日本軍官相望。
日本軍官一切都很正常…穿著嚴肅乾淨的日本軍服,臉上兩撇鬍子。唯一不正常的是,他只有右手和左腳,怒睜的雙眼射來惡毒的殺氣。
這位惡意濃重的日本軍官幽靈,四周畫了一道隱形的圈,他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
電鈴總是要按的…君心不大舒服的穿過日本軍官透明的身體,按了電鈴。電鈴響起的同時,幽靈抓狂的大叫:「給我殺!殺光這些生蕃,給我殺給我殺~~」
電鈴聲一停,他的吼叫也停了,又瞪著君心。
…這是什麼鬼地方?
「啊?你是小曼的哥哥?」明玥媽媽出來開門,「歡迎歡迎。請進來坐。」
這樣陽光的笑緩解了君心的不舒服。走進庭院,他一暈…不會吧?前院不算太大,卻讓三棵可能百年以上的古樹佔據了大半,探頭探腦的是數不盡被拘禁或安置等待排隊超生的冤魂孽鬼。這也就罷了…
最可怕的是左邊的三顆大石頭!
他知道那是所謂的「風水石」,有強烈的鎮煞作用。當初安置的人一定靈力很高強。
但是用這麼高超的靈力來鎮壓數量更加龐大的厲鬼,會不會太誇張了啊?!漏出來的惡氣讓石頭方圓五尺內寸草不生,花木枯萎,植物尚且如此,居住在這裡的人豈不是…
但是明玥的媽媽像是什麼都沒看見,笑咪咪的走過去,還殷勤的招呼他進去坐。
一進屋子…他想轉身逃走。屋子沒問題,住在裡頭的人也沒問題。只是異樣森冷的氣息從屋後的方向陣陣襲來…
這鬼屋怎麼有人可以住得下去?!
更讓人坐立難安的是,客廳安著肅穆的神壇,恭奉著三清,但是三清的對面是很大的十字架和玫瑰念珠。東西神靈的衝突…讓他腦門有點脹痛,但是這家人卻沒有一個在乎。
「她們正在吃點心,等等就下來了。」明玥的媽媽順著君心的眼光看去,「噗,我剛嫁來的時候也很驚訝,兩家神祇不打架也可以算是另一種世界大同。」
「…請問妳信什麼教?」可以在強大靈氣陰氣和亂七八糟神靈底下安然無恙,也是很不平凡的。
「我?」明玥的媽媽還是笑咪咪的,「我跟著公公拜拜,也跟著婆婆祈禱…但是我真正信的…」她眨眨眼,「我信『睡覺』。」
君心望了她幾眼,幾乎肅然起敬。小看家庭主婦是他的錯誤,這種無比的豁達或許才是正道。
「公公是勸過我修道啦,幫我算命的大師也勸我出家。」明玥的媽媽端出茶來,「但是刻意修什麼太不自然了。還是自然一點比較好。」
這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像是點醒了他長久以來的迷霧。他的遲疑,他的迷惑,其實都在於壓抑不該壓抑的,不能真正聽從自己的心。
由妖入道有什麼不對?或許不是別人的方式,卻是他最自然的方式。
閒聊了一會兒,他相信屋子裡的兩個女人都不是賦予護身符強大靈力的修道者,或許就是明玥媽媽口中的「公公」吧?
「明玥的爺爺在家嗎?」他很有禮貌的問,實在他要當面確認才放心,「想跟他打個招呼。」
明玥的媽媽和奶奶對望了一眼。「說在家也的確在家…」明玥媽媽搔搔頭,「請跟我來。」
君心跟著她穿過後門,來到一個簡單的陵墓,「我公公算是在家吧。他不肯遠葬,堅持要葬在自己家裡。他滿百歲才過世,算是喜喪,但是我們大家都很想他。」她蹲下來點香,「不過有時候,我會覺得他老人家還在。」
他並沒有太大的訝異,只是默默的接過香,虔誠的「打招呼」。
「請進來吧,還是你要參觀我們家的院子?」明玥媽媽笑咪咪,「這兩個小女孩不知道在拖什麼…我上去叫她們,請自便…」
君心謝了她,展目看著這樣廣大的庭院…和各式各樣或沈睡或淨化中的妖異和眾生。
古樹森森沁涼,靈氣豐富得像是呼吸得到。即使過世,那位老先生強大的靈力依舊保護著這個家,和眼前一切眾生。
形體雖滅,他不曾離開過。
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來,他不禁脫口而出,「你好。」
像是有人欠了欠身,你好。
定睛卻什麼也沒有。樹葉沙沙,像是翻書的聲音。
出神了好久,直到小曼牽著他的手,滿眼想要說話的神情。「嗯,我知道。」君心摸了摸他的頭髮,「我不再擔心了。」
握著小曼的手,他感到小曼的體溫和脈動。很弱很弱的波動,在他剛開始修道的時候也曾經有過。
「自然一點比較好。」他不想阻止,「或許自然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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