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面對,不再逃避
君心包紮著小曼的傷口,恐懼一陣陣的升上來。他想逃,想帶著小曼逃走。天地這麼大,總有他們可以躲的地方吧?
但那在哪裡?何處是他們可以安心過日子的地方。
「對不起…」被怪物這樣拖,小曼的臉頰上都是擦傷。「我們、我們不知道…跑太遠…」
君心連責備都沒有力氣,他只是沮喪的摸摸小曼的頭,扶著她躺下,蓋緊被子,「我在這裡。」
空氣像是凝固了,氣壓很低很低。看著窗外黝黑的夜空,君心很悶,非常非常悶。水曜走了進來,輕輕喚了一聲,「小曼如何了?」
「剛睡熟。」君心抹抹臉,「明玥呢?」
「還在睡,只是受了點驚嚇,沒什麼大礙。」水曜憂鬱的笑了笑,「其他的孩子也沒事。」
「那就好…」君心若有所思的低頭想了想,「妳能在這裡幫我看著小曼嗎?」
水曜微微吃了一驚。這表示…君心真的相信她了?「…當然可以。但是你要…?」
「去看看。」他簡單說了一句,就走入夜色中。
他並不是真的完全相信了水曜。但是相處了幾個月,他知道水曜不會無謂的殺生。如果…他有什麼萬一,水曜會將小曼嚴格的看管起來…但也會善待她。
或許他也只能托付給水曜了。
他得親眼去看看,到底是什麼威脅了他們的安穩。
夜晚的山間特別陰森,像是有無數的眼睛屏息在監視。君心張開口,飛出煉製不久的邪劍,漆黑的劍身汲取了周圍的黑暗使得三尺內光亮如白天。
君心默默的在邪劍的陪伴下,走過小瀑布的界限。
山洪爆發後,滿地泥濘,鋪地而去的是數不盡的艷黃蝶屍。越往前,越死寂。樹木光禿禿的連片葉子也沒有,他不斷的往前走,景色越來越淒涼。然後,他找到「源頭」了。
孤零零的黃土地上,一個淺淺的坑。大小大概一個人躺下去吧…但是他聞到很險惡的氣味…比屍臭更噁心。
那是妖異的味道。不甘心、被謀殺的憤怒,想要活下去的貪婪。剛好蝴蝶族群遷徙的龐大生命力經過,這股生命力被妖異奪取了…
但是為什麼會這麼強?這妖異成型沒多少時候。他摸了摸潮溼的泥土,一天?兩天?為什麼剛凝聚的妖異可以化為實體的妖獸傷害小曼?
小曼雖然修為尚淺,但好歹已經有點根基了。再不然,修行已有成績的明玥不可能束手無策。
他冥思了一會兒,朝著淺坑倒下混著米的淨鹽。淺坑發出無聲的慘叫,這個巢穴(或是荒塚)就這樣毀滅了。
妖異會貪戀巢穴。最少這段時間內,他沒辦法回到巢穴中休息生養。山洪爆發後,那妖異往哪去了?
他順著溪流走下去,那棵護衛過小曼的番石榴叢,靜靜的矗立在淺彎中,倒映著自己月下的身影。
望著無言的番石榴叢,他無言的問,「請告訴我,那隻妖獸去了哪?」
番石榴默然無語。只是無風樹葉飄動,幾乎是一致的朝東,指向下游。他喃喃的感謝,將煉出來的少許精沙,放進樹根處的土裡。
一聲悠然舒緩的嘆息,番石榴叢的嚴重蟲傷居然癒合,小白花開得更芳香。君心沒有停下他追蹤的腳步。他知道,他的修為不像以往可以讓他飛舞於天,但是他的精力漸漸回來,越來越會使用妖力。
他現在不用邪劍也可以看得見,無須翅膀也可以輕快的往前飛奔。若是不去使用,他永遠不知道他有多少進步。
或許他有機會打倒那隻妖獸。
他追尋而去,直到脫離小鎮的範圍。
一脫離小鎮的範圍,他讓淡黃的霧氣激得幾乎張不開眼睛。
這是無數翅膀揮動產生的鱗粉…雖然沒有毒,卻帶著令人窒息的邪氣。原想呼出聖劍相剋,但是聖劍鍜鍊尚未成氣候…他改變心意,叱動邪劍吸收稀薄而數量龐大的邪氣。
只見邪劍閃動著黯淡的光芒,如同吸收黑暗一樣,將黃霧吸收個乾乾淨淨。
無數的蝴蝶捲天席地而來,將上下都籠罩了,佔了大約半里左右的方圓,環繞著像是在護衛著什麼。擠得太密,許多蝴蝶擦壞了翅膀落在溪邊的泥地上,微微顫抖。
君心卻起了一種深刻的憐憫。這些蝴蝶遠渡重洋大舉遷徙,並不是為了成為妖異的工具,而是為了種族的繁衍。
只因為自己無望的生存貪婪,殘害其他種族的延續…難道這就是人類的真面目?他幾乎可以確認那隻怪物是冤死的人魂腐敗後轉化,讓他更厭惡的是這東西曾經是人類。
被怨念困死的蝴蝶,毫無辦法的殺生供給這妖魔成長…牠們像是被無數蜘蛛絲纏住的傀儡,微弱的發出聲聲的痛呼和無助的哀求。
他真的很難忽略這種哀求。
張開口,他輕輕的喚出攻擊珠雨。珠雨綿密的入侵蝶陣,五行忽轉為木,珠雨的顏色變成剔透的青綠,切割進艷黃的蝶陣,接著狂暴起來,紛紛割斷束縛著蝶群的無形束縛。
像是散了線的珠寶首飾,失去束縛的蝶群大夢初醒的紛紛逃離,嘩然如夏天的風,在紛飛的蝶群中,他看到那個妖獸,威嚇的張著巨大的翅膀,滿是獠牙的嘴裡發出驚人的吼聲,複眼閃著詭異的光芒。
他衝了過來,揚著無數的鱗粉,原本捲曲的觸角突然伸長,像是鞭子一樣疾射而來,君心閃過這一擊,觸角居然穿過了岩石,將之粉碎。
轉攻為守,珠雨的性質轉為防禦,為了不讓這場爭鬥引起注目和破壞,君心心隨意轉,飛出四根髮針,遙遠的安下一個堅固的結界,將自己和妖獸關在一起。結起手訣,他用妖力代替法力,唇間急促的逸出安鎮咒。
這是水曜有意無意教給他的。當然,君心也遲疑過,在以妖入道的此時此刻,他還能夠使用人類的咒嗎…?
但是殷曼可以,他,當然也可以。
被困在陣內的妖獸頻頻怒吼,靈活的揚著兩隻長滿鋸齒的觸角,飛快得只有一團模糊的白影,沒有兵器的君心被逼得節節後退,但是吸滿邪氣的邪劍卻擔當起護衛的工作,飛快的擋住所有的攻擊,像是一團模糊的黑影。
他的邪劍,回來了。
催動飛花吹雪訣護身,有邪劍和防禦珠雨的保護,他好整以暇的取出準備已久的淨鹽和米。
鹽可洗滌一切罪惡,米則是大地的恩惠。
「去邪!」他揚起手,將混著米的淨鹽擲向妖獸,「塵歸塵,土歸土!不要怨也不要恨,前世也不假,今生也不真。疾滅!」
像是著了濃硫酸,蝴蝶妖獸哀號著滾地,揚起了滿天的泥沙。抽搐幾下,氣絕了。
結束了。君心鬆了一口氣。但有種詭異的感覺環繞上來。他說不清楚為什麼…但是看著污濁如果凍狀消蝕的妖獸,反而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不對,不對。有種感覺消失了…跟他對峙的只是一隻出生不久的妖異。那種頑強的生命力和力量消失了。
他蹲下身,撥開融蝕的殘骸,赫然發現妖獸的身下有個淺淺的坑。當中有著排球大的圓珠,發著珍珠光。滿滿的一窩,每一個都破裂了,流出透明的液體。
這是妖獸的卵。君心的心整個冷了下來。
「小曼!」
遙遠的小曼猛然抬頭,但是只有無盡的黑暗。她眨了眨眼,不明白自己聽到了什麼。但是她卻溜下床,匆匆的下樓。
正在擦拭桃木劍水曜看見她,淡淡的,「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嗎?」
她很想說…真的很想說。但是她卻說不出口。借來的語言常常因為緊張支離破碎到無法組織,她只是緊張的抓著水曜,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看著水曜喝到一半的牛奶,她匆匆的打翻杯子,在原木餐桌上寫了大大的一個字:
「襲!」
然後她轉身衝進客房,拼命搖著熟睡的明玥。
「我還想睡…幹嘛啦…」明玥揉著眼睛坐直起來發呆,看到小曼滿臉的緊張,她突然湧起一股不祥的感覺。
其實她並沒有聽見,但是她似乎感受到那致命的拍翅聲。「…又來了?不會吧?又來了嗎?!」
她衝出去,和水曜並肩站在庭院,月華滿映,光潔深藍的天空連一片雲都沒有,是這樣美麗的月夜。
但是從東邊傳來陣陣危險而警告的氣息。小鎮邊界鎮守的風水石,被破壞了。明玥晃了兩晃,跪了下來。說不出是哪裡痛…她像是被抽掉了一小部份的精力,感到一陣陣的虛弱。
這小鎮的結界本來就是明玥爺爺取出道行和壽命守護的,和他有直接血緣的水玥可以感應繼承。風水石被破壞,就像對明玥攻擊一樣。
「氣沈丹田!」水曜輕喝,雖然她加強過風水石也受到部份影響,但是她的修為既高,並不把這點小損失放在眼中。「進去!快進去!」
她在屋子四方安下四聖結界,站在院子裡作為陣眼,開始運轉防護大陣。
尖銳的聲音劃破天際,惡夢般的妖獸群,降臨了。
不知道為什麼,妖獸又再次的變化。每一個都有張絕美的臉孔,淡淡的發出珍珠光。蝴蝶的身體也變化成半人型,保留了蜂腰的纖細,柔順的手腳的宛如白玉般潤澤。
但是手腳都長出烏黑纖長的爪子,櫻瓣似的唇露出吸血用的獠牙。
起碼也有上百隻吧?她們伏在無形的結界之上,發出陣陣極高頻率的尖叫。聲音是這樣的高,高到幾乎人的耳朵聽不到。但是鎮上所有的狗和貓都哀號起來了,原本靜謐的月夜瞬間成了神哭鬼嚎的恐怖。
這些動物的哭嚎似乎刺激了妖獸的噬血,她們飛散開來,開始襲擊所有路上的貓或狗,甚至侵入民宅誅殺所有看得到的生物,自然包括人類。
撐著結界的水曜慘白了臉。我錯了。我早該把根源消滅…而不是保護她。她是傷寒瑪麗,是病源體。這些災殃…是她招來的。
她該怎麼樣對這些無辜鎮民交代?在這個血腥之夜…她的軟弱會害死多少人?應該要拆掉結界,讓那些妖獸拿走她們要的…或是跟著她們一起同歸於盡吧。
水曜停住了陣法,但是防禦大陣卻停不下來,有種濃郁的芳香繼續推動,甚至越來越順暢。模糊的思念,溫柔的感謝,從院子裡那棵不到膝蓋卻開滿花的茉莉蕩漾開來…
然後閣樓傳出了歌聲。
還是那首古老的童謠茉莉花。但是聲調卻是那樣的高,那樣優美,高到幾乎不是人類可以發出的聲音。
像是可以直達天聽。
所有的慘呼都平靜下來,在這月夜,強烈的香氣襲擊整個小鎮,所有的花朵都盛開了,共鳴著相同溫柔的守護。
妖獸們讓最強烈的花香吸引,也讓那懷念至極的歌聲引起無比的渴望。她們拋下手上的獵物,瘋狂的飛到文具店,瘋狂的撞著結界,撞到傷痕累累,流出一絲絲透明的體液。
這是…什麼?水曜愣住了。她修行這麼久的時光,卻未曾看到這樣的奇蹟。她…剛剛轉著怎樣的念頭?為什麼是小曼的錯呢?從來她也不想殺害誰,她也是用她殘存的魂魄在守護喜愛的一切。
妖獸們突然停下來,飛散著破壞四個聖獸結界。萬物相生相剋,的確有一環是她們可以毀得了的。水曜深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加強結界的強度。
這大約是她一生中最兇險的一次拼鬥。拼的是精神和意志力。在保持結界時,她無法動彈,還必須抵抗邪惡意志的侵擾。
數量太多了…更讓她恐懼的是,她們當中有大妖記憶的種子。
她實在想不起自己撐了多久…只覺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無數翅膀揮動、爬搔啃噬的聲音讓她幾乎要發瘋。何況四聖結界與她的修行和壽命連結在一起,被損傷就反噬到己身,但她卻無法趕開那些妖獸的侵襲。
壓力突然輕了一點,她發現明玥跟著衝出來,握著水槍,開始用符水趕開驅之不去的妖獸群。
「進去!」水曜輕喝,「沒用的,快進去!」
「爺爺把小鎮托付給我!」明玥擦著害怕的眼淚,「我不要躲在後面!」
這些都是因為…我的關係嗎?小曼迷惘了。她聽得到渴求,聽得到那些妖獸的聲音。原本的妖異的自我被扯了個粉碎,碎裂成無數小小的自我。這些小小的自我只有一個渴望:
想得到她,想要成為完整,想要擁有無暇的魂魄,想要開啟另一個人生。
想要再活一次。
這樣的渴望如此瘋狂而不可自拔。
她們,只是想要我而已。事實上,她們也擁有一種讓她很懷念的東西…讓她忍不住想要伸出手…
或許這樣比較好。她想著。只要我走出去,她們吃了我,應該會滿足的離開吧?大家都不用死。最少…明玥不用死,水曜也不用死。
只是哥哥去哪裡了?她無助的張望,她好想見哥哥最後一面…閉上眼睛,她可以感受到哥哥在不很遠的地方,很安全,沒有受到傷害。
其實,這樣就好了。
她再睜開眼睛,走出院子,水曜和明玥來不及抓住她,她已經打開大門了。
「我在這裡。」她清晰的說出這一句,不再緊張,也不再破碎。
無數的手抓著她,讓她覺得非常痛…但是她忍住眼淚。其實,她真的好想跟哥哥說再見。
※
遠遠的,他看到了被妖獸拉扯著的小曼。為了爭奪她,妖獸們甚至互相啃噬廝殺,小曼在她們手中流轉,看不出是死是活。
這瞬間,君心覺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的小曼。他、唯、一、的、小、曼。所有良善面的情感在這裡,所有生存的意義在這裡。
他所仰慕、孺慕、憐惜、疼愛…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裡。幾乎被奪走了所有,剩下這麼一點點斷垣殘璧…
他們還不放過。到底是要將她粉碎到什麼程度才甘願?她是做了什麼?
所有的痛苦和憤怒只在一閃而過的念頭,他的饑渴讓他幾乎什麼也沒辦法想,只覺得毫無理智的狂風從他腦後掃過,遮蔽了他眼前的光明,讓一切都墮入黑暗中…
等他清醒過來才發現,狂風和黑雲,是他妖化後的長髮。像是颶風般揮舞扯碎妖獸群,他將奄奄一息全身是血的小曼抱在懷中。
是,他很高興小曼還活著。但是她受到怎樣的痛苦!
發聲尖銳的喊叫,他的雙耳爆裂,舒卷出蝙蝠般的翅膀,他雙手沒有放開小曼,但是漫天狂亂的長髮沒饒過任何一隻妖獸。
這不能說是戰鬥,而是屠殺。明玥矇住眼睛,害怕的在水曜的懷裡顫抖,水曜也忍不住心驚。
這樣殘暴的屠殺持續了半個鐘頭,最後一個妖獸使盡全身力氣,逼到小曼的面前,「我要…我要活…啊~」卻被失去理智的君心絞殺了。
在她微弱的慘呼中,漸漸融蝕的身體,飄出一粒燦光的微塵。
很美麗,也很悲傷。形狀和日光精華煉製的精沙類似,但是那種奇異的光芒卻不是精沙所能擁有的。
那顆微塵,飄進了小曼的口裡,她猛然反弓的一震。碎錦繽紛,眼花撩亂。她看到了許多不能解釋的景象,但不知道她看到什麼。
…………
「…我叫李君心。」
「李?」皺了皺眉,卻不想再去多管什麼。今天晚上已經管太多閒事了,管到自己的假身都燒了。「我叫殷曼。」
………
「我收你為徒。」淡淡的說,「我教你人類修道的方法。你若想留住那口妖氣…就只能修道。我可不保證是舒適的康莊大道。」
「師、師父。」小君心口吃著,想要跪下來。
「得了。」飛出髮絲將他一托,「你不能認我這師父。」沒有大成就就算了,萬一修出點成績,一個妖怪師父叫這孩子怎麼抬得起頭?「歲月對我是沒意義的,你就叫我小曼吧。」
「…小曼。」小君心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臉,小小聲的叫了。
………
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什麼,也無法消化。她哇的一聲大哭,滿是鮮血的小手緊緊的攀住君心,哭泣得不能言語。
君心君心…我的小君心…
這粒微塵,正是她認識君心那一年的記憶。然而,這卻是一把禍福難定的鑰匙。註定了她們的隱居從此劃下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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