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奇談抄 千年微塵 第五章

回到家,君心發現屋裡沒有光亮。

「小曼姐?」他打開了電燈開關,蜷縮在床角的殷曼瑟縮了一下,像是光亮刺痛了她。

君心覺得很心痛,但也只是默然走進廚房,開始熱狐影交代給他的藥。


這次的微塵比較大,包含了幾年的魂魄和記憶。而且,還染了太多的血腥,和之前初生蝶狀妖異不同。

殷曼雖然什麼都不說,但她陰鬱的窩在家裡,不斷的冥想、靜修,一點一滴的清洗血腥和罪孽,還有那些附在血腥上面的痛苦回憶,屬於宿主的回憶。

「吃藥了,小曼姐。」他吹著冒著煙的藥。

殷曼茫然的目光凝聚焦距,對他恍惚的笑了笑。這讓君心更難過。吃過了藥,她搖搖頭拒絕了甜嘴的糖,目光又渙散了。

「小曼姐…我抱抱妳好不好?」

她望著君心好一會兒,才聽懂了他說什麼。「…嗯。」溫順的讓他抱在膝上,將臉埋在他的胸膛。

當她非常痛苦難受的時候,她會暫時退到殘缺小曼的心靈。讓君心抱緊,溫柔又濃郁的妖氣環繞著,她會舒服一點,比較能夠沈睡。

其實這樣君心根本不能好好睡…她不是不歉疚。但是發現她因為高燒和夢囈轉輾時,君心憔悴的整夜都不能入眠,她寧可讓他抱著,最少兩個人都可以睡一下。

君心依戀她,她知道。事實上,她也依戀著這個異族的孩子。如果不是他在身邊,說不定她會放棄這種徒勞無功的拼湊。

她得分辨哪些是宿主的記憶,哪些又是她自己的記憶。她還必須分清楚飛頭蠻殷曼和殘缺孩童小曼之間的分野。

這些都讓她精疲力盡。

這具化人的身體陽氣是多麼稀薄…她有些困擾的審視自己的肉體。困在孱弱的人類身體裡,嬌貴的禁不起任何的修煉。

先天不足,後天又失調。別說修仙,連益壽延年都有困難。一時之間,她還不知道可以怎麼辦。

翻撿著得回來的幾年記憶…正是她開始認真學習人類修道的那幾年。她有些恍然為什麼琳茵會這樣的「吃掉」眾生。那時候她學會了一種叫做「複寫」的法術。可以將對手的妖法或道法轉變成自己的能力,她嫌「複寫」只能奪取別人的皮相,卻學不到精髓,再說,她對「奪取」這種事情一直很反感。

後來她沒再用過「複寫」,琳茵卻因為山魈的血緣,將複寫發揮到極致。

這算不算我的罪過呢?她睜著眼睛,在君心勻稱的呼吸中默想著。

她決定拋棄這種無謂的罪惡感。魂魄碎裂由不得她,眾生用她的碎片為惡也由不得她。若要怪誰…就怪上天不仁。

她能做的,只是一遍遍的為那些無辜者禱告,並且希望不要再出現這樣的血腥。

***

她又熬過了一次煎熬,得回幾年的記憶,雖然是無關緊要的幾年。這幾年她隱居在人類的道觀藏書樓,日以繼夜的苦讀。

她還記得在這道觀裡隱居了二十年。這四年剛好是最中間。讓她煩惱的是,這幾年是斷層。沒有之前和之後,她銜接不上來。

失去了銜接,她記得這些年看過的書,但是很難了解。

「…妳要不要去找館長看看?」君心聽了她的困擾,提議著,「館長媽媽看了一輩子的書,說不定有什麼頭緒…?」

「館長?」她茫然了。她取回的記憶裡頭沒有這個人。

「嗯。」君心考慮了一下。當然,很冒險。但是他們早晚會離開都城,說不定早點離開也好。他們不可能靠狐影叔叔照顧一輩子。

都城,也並不是什麼安全的樂土。

「或許狐影叔叔有什麼辦法隔絕妳的氣。」君心想了想,「我們總是得出發的。」

殷曼是同意他的。「那麼,我們就去吧。」

拜狐影高超的妖術所賜,他們居然可以平安的搭上飛機,到重慶去。

只是為了這個護身符,差點拆了幻影咖啡廳的廚房。狐影鼻青臉腫的從廚房逃出來,手裡抓著一把宛如白銀打造的銀絲,後面跟著拿著菜刀的上邪。

他完全是冒著生命危險才能夠做出這個隔絕妖氣的護身符…好不容易逃進堅固的辦公室,上邪在外面憤怒的踹門。

「XXXX的!三不五十就來拔我頭髮?你知道我的頭髮是何等尊貴的東西~」

「這段我聽過了,換個台詞吧!」狐影在辦公室裡喊,「你就當作積德嘛!」

「我快被拔成禿頭了,還積個鳥德?!是好漢子就別躲在裡頭!快給我出來!」上邪驚天動地的踹著門,整個咖啡廳搖搖欲墜,「真要拔怎麼不拔你自己的?光拔我的做什麼?我的頭髮是何等尊貴的東西~」

「就跟你說過我聽過這一段了!」狐影疲倦的抹抹臉。可以拔自己的他還會去虎嘴拔毛?上邪有聖獸的血統,又蠻修了三千多年。雖然是笨了些,但也讓他修出道行。

活了三千六百年的聖獸後裔!叫他去哪兒找比這更好的素材?況且又在他家的廚房!

只是每次要拔他幾根頭髮都像龍頸揭逆鱗,真真九死一生。

唉…等等給上邪的人類老婆打個電話吧。不然他真的難逃一死…

為了殷曼和君心,他真的是煞費苦心啊~

坐在飛機上,摸著幻化成項鍊的護身符,殷曼不禁噗嗤一聲。

「啊?」緊張戒備著的君心不禁一愣。

「我在想,幻影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傷口。」幻影咖啡廳的主廚脾氣可不是火爆可以形容的。他也真是異想天開,直接去拔上邪的頭髮當護身符的素材。

強當然很強,只是要冒著生命危險,和一身的瘀青。

「不用擔心。」她闔上眼睛,「要對狐影的功力有信心。」

他們的確一路平安的抵達重慶。

館長在機場等他們。這些年,她又老了一點點,但還是中年婦女模樣。她挽著規矩的髮髻,充滿感情的看著君心和殷曼。

她一生未嫁,每年都飛來度暑假的君心完全就像她的孩子。失蹤的殷曼,也一直讓她掛念。終生埋首書堆,羞怯的她不太與人來往,反而這兩個不太像人類的孩子和她有緣份。

當君心不再來度暑假,音訊全無時,她就知道出了事情。但是她還不知道是這樣的嚴重。

「…妳認識我嗎?」殷曼忍不住問。

「是的,我認識妳。」館長溫和的笑了笑,「來,跟我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們都在等你們。」

我們?殷曼冒出疑問,還會有誰她不記得的?

等他們到了幽深的圖書館,她得到了答案。

她的同族。她失蹤近千年的飛頭蠻同族…他穿了一身黑,正坐在圖書館的史料藏書室就著天光閱讀。

「我知道你。」殷曼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我在藏書閣苦讀的時候,常常想起你們…我知道你,你是和我年紀最近的哥哥。你叫做…你叫做…」

叫做什麼呢?殷曼露出迷惘的表情。她不記得了。她想不起來…她擁有的只是記憶裡頭的回憶。

「連我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呢。現在我叫殷塵。我以為,我已經把妳的回憶封了起來。」他憂鬱的放下書,摸了摸她的額頭,「妳找回了自己?」

「…很小的一部份。」她吐出一口長氣,疲倦的偎在殷塵的懷中,放鬆了下來,像是終於找到了家,可以休息長久旅途的疲憊。

館長拉了拉君心,苦笑著帶他進了廚房。

「讓他們聊聊…」館長心不在焉的泡著茶,放了太多的茶葉,「他們終於見面了。」

「這並不是第一次。」君心接過太苦的茶。

「…那時候的殷曼還什麼都不記得吧?」她想微笑,唇角卻在顫抖,「現在她記得一些什麼了。」

她的淚水,不由自主的滴入苦澀的茶中,一個個細碎的漣漪。等待了一生,當他前來的時候,她是多麼狂喜又羞慚。他依舊和四十年前沒有什麼兩樣,俊秀飄逸、神采依舊,而她…

她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少女了。

她老了,臃腫了。她的眼尾有著許多細紋,已經有人叫她圖書館奶奶了。羞愧的,她遮住了自己的臉。

「…為什麼遮住臉?妳會害怕嗎?」殷塵困惑了,「我只是想問問妳,為什麼要等我。」或許他不該來?悄悄的,他退到黑暗中。

「不!不要!請你留下來!」向來溫柔自制的她失聲喊了起來,「是的是的,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回來…」

「…為什麼?」他訝異了,「妳知道我是妖怪的,我並沒有隱瞞妳。」

她開始蒼老的臉孔,湧起了少女的紅暈。哦,他隨時都會走。該說些什麼…該告訴他理由的…但是千言萬語,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忘記了自己的年紀,忘記了自己的矜持,也忘記了她是這都城的管理者。她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這個讓她等了一輩子的妖怪。

「我愛你。」

她哭了起來,掩著臉。天啊…她真是不知羞恥…五十歲了,她已經五十歲了!她居然敢說出這種話…這為難了自己,也為難了他。

但是她希望在死去可以告訴他。在很多很多年之前,當她還是個孩子時,就愛上了那抹橫過天際、寂寞的飛影。

「對不起…對不起…」她哭倒在地,「我並不是希望你回答,我只是希望告訴你…」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殷塵愣了好一會兒,「妳愛我嗎?妳知道我是異族還愛我?」

她狼狽的點頭,淚水不斷潸然而下。

懷著一種複雜的感情,殷塵蹲了下來。被愛。有人說,愛著他。花了將近一生,苦苦的在等待。

這真是傻…卻是令人憐惜的傻啊。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愛妳。」殷塵喃喃著,「因為我還不認識妳。我可以留下來嗎?」

說不定他還有些什麼事情可以做。最少這個女人需要他。

「你願意嗎?」館長慌張了,「可是可是…我已經老了…」

「你說歲數嗎?」殷塵滿臉風霜的疲憊,「我的歲數遠遠超過妳許多許多倍。歲月對我沒有意義。我能留下來嗎?」

館長不斷的點頭,淚水像是怎麼樣都停不下來。

這就是愛上妖怪的人的宿命嗎?

館長心不在焉的整理著書,在一行行的書架中漫步著。殷塵和殷曼出門散步了,最近他們幾乎都在一起,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或許這樣比較好。殷塵在她身邊時,話一直很少。事實上,館長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也說不定,她根本不奢求交談,只要殷塵坐在圖書館中,靜靜的翻著書頁,她就覺得非常幸福了。

但是現在,她的心空空的,覺得非常乏力。

活了大半輩子,直到現在,她才苦澀的吞下忌妒的毒。這是不對的。她默默的想著,這完全是不對的,她不該這樣想。

若是殷曼找回族人,和殷塵在一起,這對他們來說才是幸福。畢竟他們都在尋找失散的族民,痛苦了這麼長久的時光。

有些憐憫的看著幫她整理書籍的君心,這年輕的孩子,是不是也受著相同的煎熬?

但是她不敢問。她不忍心去揭破他的傷痕。

君心倒是開開心心的。他驕傲的拿出磨練得更精進的靈槍給館長看,告訴館長這些年的經歷。甚至有些羞澀的喊她媽媽。

最少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是嗎?她愛惜的摸了摸君心的頭髮,「那麼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陪小曼姐去收集所有的靈魂碎片。」他擦拭著靈槍,「就算收集齊全也不完整,這我知道。但是小曼姐只要多完整一點點,就可以用學習來彌補缺陷。本來我們來重慶是想問問看妳這兒有沒有什麼道術典籍可以參考,小曼姐的記憶有斷層…」

看著他活活潑潑的說著「我們」,館長想開口又忍住了。

可憐的小君心…不會有「我們」。殷曼會跟他的族人走,不會留下來。

愛上妖怪,就註定要忍受無盡的孤寂。

但是他們待了半個月,就準備告辭了。

「…啊?」館長很茫然,「殷曼也走?」

「捨不得小曼姐嗎?」君心笑了起來,「我們要回都城追尋微塵的下落。」

飛頭蠻果然是學者型的妖族,殷曼需要的典籍,殷塵幾乎都知道,他比殷曼還厲害,會使用道家的玉簡。他不但錄下所有他知道的典籍,甚至把飛頭蠻的妖術修煉做了更系統性的整理,轉譯成中文,交給了君心。

「早就想交給你了,但是轉譯需要時間。」殷塵憂鬱的笑了笑,「好好照顧殷曼。」

「不要我照顧他就好了。」經過這半個月的休養,殷曼的氣色變好許多。尋回族民的滿足大大的療癒了破碎的魂魄,她並不是唯一的飛頭蠻--這給了她無比的勇氣。

「我會去看妳。」掠了掠殷曼額上的髮,「我們是僅存的親人了。」

君心牽著殷曼,笑容非常燦爛的說了再見。

說再見,一定會再見。

殷塵寧試著君心他們的背影,而館長凝視著他的背影。

「為什麼…」館長怔怔的問,「為什麼你不留下她?」

「誰?殷曼嗎?」殷塵有些愴然,「她選擇了那個孩子。不管她有沒有記憶,她已經做了選擇。」仰望著難得的碧洗晴空,「我覺得很輕鬆呢。千百年來…第一次覺得這樣的輕鬆。」

他的追尋有了終點。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我以為,你會跟殷曼一起離去。」館長垂下眼簾,「或許你們種族還有生養繁衍的可能。」

「和殷曼?」殷塵失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她已經有所選擇。而且我也覺得怪怪的…」和親人成婚是件奇怪的事情。殷曼的確是他最後的親人了。

他轉睛,發現館長將臉轉過去,似乎在發抖。

「不舒服嗎?」他想伸手探探,館長卻用力甩開他。

莫名其妙的瞅著這個人類女子,她只轉過來強烈的望他一眼。像是有著放心、羞愧、生氣、竊喜等等複雜的情緒。

「…不要走。」館長小小聲的、像是耳語一樣的說。

他活了這麼長久的時光…第一回羞紅了臉。接收到她的心情,他湧起一股陌生又繁複的感情。

他捂著嘴,臉孔泛出霞紅,眼睛不知道要放哪裡。「…我娶過幾任人類的妻子。」

怎麼突然講到這個?館長奇怪的看他一眼,發現他羞紅了臉,她不知道為什麼,也跟著紅了臉。

「在過去都是媒妁之言。我盡量照顧她們一輩子,但我永遠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真的要知道,其實不難。但是他總是為了自己的錯認懊悔不已,並不想多了解他的人類妻子,「…我對人類的情感很陌生。」

然後?館長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我其實可以離開這裡,跟著殷曼走。殷塵想著。離她比較近,也可以照顧她。最初的痛苦和驚慌過去,他可以坦然的面對殷曼,也可以坦然的面對君心。

但是他不想離開這裡。他已經習慣,習慣看著那個愛著他的人類女子沈默的、安靜的緩步在圖書館的走道上,天窗的陽光撒在她的髮上,有些髮絲已經轉白,發出閃爍的銀光。

習慣那個女子轉頭看著他,羞澀又溫柔的微笑。

「我不想走。想一直留在妳這兒。」他沒有辦法控制頰上的紅暈,這說不定是種疾病。

館長微張著嘴,「…我老了呢。也活不了好久…」

「再五十年吧。」他有點遺憾,真的是短了點,「但是人類擁有不滅的魂魄。妳總會轉生。妳若同意…換我去找妳、等妳。」

「…我不是美人。」館長低下頭。

「我覺得,人類女子都長得差不多。」殷塵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任何人類都美麗許多。」

館長笑了出來,雖然隨之以淚。

「我知道妳的名字叫做錦瑟。」他有些遲疑的輕扶著館長的手臂,像是怕冒犯了她,「妳聽過真正的『錦瑟』嗎?附近的山上有很好的梧桐,我做一把來,彈給妳聽。』

她閉上眼睛,點點頭。

其實這個時候,她的心裡已經聽到了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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