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悲狂
嚳回來了。
結縭多年,她已經很熟悉帝嚳的腳步聲、氣息,還有越來越重的血腥味。不過沒關係,快結束了。他願意返回天庭,就會遠離血腥。
一切都會跟以前一樣,最少大致上是一樣的。
帶著守禮的笑,她放下手裡的繡繃,一如往常的起身迎接。
帝嚳大踏步的走進來,臉上沒有表情,將一樣東西扔到她面前,沾滿血污的。即使如此,她還是一眼就看出來,那是陸浩。
她臉上守禮的笑凝固,漸漸迷惑、不解,然後遲滯,空白。雖然望著帝嚳,但她的眼神像是穿透了他,宛如盲人般渙散。
…為什麼?
像是聽到了她無聲的詢問,帝嚳扔出手釧,在陸浩的頭顱旁邊滾動。
她的目光慢慢的停在那只手釧,然後再也沒有移開過。這麼多年緊張的堅強,在這個瞬間,崩潰了。她聽到一聲清脆的哀鳴,讓她堅持下去的那根心弦斷裂了。
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乾般,她之所以忍耐半生心傷的原因,只剩下一顆頭顱在她面前。她整個垮下來,雖然還是穩穩的站著。
但她漠然的瞪著那只手釧,渾然不覺大腿溼潤溫暖,小腹疼痛,還是帝嚳發現她的腳邊一灘血泊。
一把抓住她,帝嚳的心整個發涼。他和母后學過醫術,算是良醫。很明顯的,他的孩子沒了。
「…我的孩子。」他的聲音緊繃,充滿了幾乎崩裂的怒火。
但朱顏只覺得他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糟了。她對自己說。我把他的孩子弄沒了。
「你的孩子。」她的聲音像是枯萎的花,「是,那是你的孩子。」
我該安撫他,甚至該哭一下,或者驚慌。不安撫他,他可能會崩潰。
但我不行了,我不行。我已經死了。
「落幕了,不用演了。」她慢慢的蹲下去,「我不用忍耐了。」
忍耐。她一直在忍耐?所有的柔情蜜意,溫柔和順,都是忍耐,都是演出來的?
「快說妳愛我。」依舊拉著朱顏的帝嚳聲音都變了,「快說!我不計較妳和陸浩有私…那不要緊!孩子沒了可以再生,也沒有關係!」他的聲音哭聲越來越重,「說妳心底有我,說!別讓我活著像是場騙局,我求求妳朱顏,難道妳心裡從來沒有我?!」
快說話,回答他,朱顏。她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焦急。三界的命運都在妳手裡啊。
跟我有什麼關係?垮得很徹底的朱顏無聲的回答。我的世界已經崩毀。
「朱顏!」帝嚳抓著她的下巴,強迫她站起來,「說話啊!」
「…你是支撐天地的天柱化身。」她機械似的回答,「王母要我看住你,因為你有缺陷。但我失敗了…失敗了…」
她無力阻止帝嚳的瘋狂,無力阻止陸浩的厄運。更因為她,帝嚳殺了陸浩。
殺了她之所以嫁給帝嚳的情人。
「…騙人。不可能是這樣。」帝嚳的臉孔整個煞白,「看著我,朱顏。」
她的眼睛卻只看著地上的陸浩。
這個時候,帝嚳什麼都明白了,但他寧可不明白。「看著我,朱顏。」他的聲音異常的柔和。
但她依舊避免與帝嚳的眼神交會。
這在那瞬間,長久被掩埋起來的缺陷,即使浸潤遍了血腥也沒讓他失去理智的缺陷,徹底的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性。他活生生的挖出了朱顏的眼珠,並且將她殘酷的虐殺,將整個寢宮化成一片佈滿屍塊的血海。
朱顏的眼珠溫柔的躺在他的掌心,專注的望著他,再也沒有挪開了。
吃吃的笑了起來,他開始打造神器,那是一把琴,鑲嵌著朱顏美麗的眼睛。一撥弦,如同她臨終甜美的哀鳴。
*後來的事情,其實帝嚳記不太清楚了。
唯有挖出美麗的眼睛,製作成神器的時候,他的記憶才會清晰一點。也只有在那種時候,他才能得到一點平靜,而不是身不由己的被瘋狂宰制。
據說,他在眾臣和天帝王母面前得意的彈奏鑲嵌著朱顏眼睛的琴,被押進南獄,但他不記得了。他倒還記得逃出南獄,帶領不願讓戰爭結束的將領繼續討伐魔族和他方天界聯軍,但被天帝親手擒獲那段,又記不清楚了。
他被瘋狂宰制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南獄不太關得住他,因為瘋狂賦予他一種妖魅,總是可以迷惑看守他的仙官,讓他可以取得美麗的眼睛,不管是長在誰的臉上。
直到天帝派了貪狼星君來看顧他,才停止了這種血腥的嗜好。那個懶洋洋又嬌媚的女人,放蕩又淫邪的女人,卻完全不受他的迷惑,帶著微微嘲諷的笑,對他的唾罵和哀求視若無睹。
和血腥隔絕久了,他的智慧漸漸回歸。他學會和瘋狂這個缺陷相處,而不再被宰制。
王母來探他,他冰冷的說,「我不該出生的。」
「你也死不了。」王母冷冷的回他,「我不准你輕生。」
的確。帝嚳無聲的笑。他自殺過多回,卻死不了。連死亡的安寧都沒有。
「讓我死。」
「不行,不可以。」王母嚴厲的回答,「振作起來!你是我的孩子,怎麼可以輕易讓缺陷打倒?你是未來的天帝!就算關在南獄也還是唯一的皇儲!」
我活著做什麼?我逼死最喜歡的人,殺死最愛的人。我殺生無數,到處挖別人的眼睛,只為了那片刻的安寧。
敗德至此,為什麼不能死不該死?這個世界早該毀滅了,為什麼生下我?!為什麼?
「妳會後悔的。」他冷冷的說。
「絕對不會,絕對!」王母大怒,「你給我好起來,你根本沒什麼瘋病,沒有!我帝女玄的孩子不會有缺陷的,不會!」
帝嚳笑了起來,狂笑不已。他笑,這勉強存活下來的世界多麼脆弱,只靠一個瘋子支撐;他笑,這個瘋子跟他的母親一樣的瘋狂;他笑,他的父親只會嘆息,「果然會這樣。」,然後將他關起來。
他笑他的一生只是悲酸的騙局,人人都注視著他,等待他幾時會瘋狂,然後嘆息一聲,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是的,果然如此。
他無法壓抑血腥的嗜好,無法停止惡意的延伸。他生來應該是滅世的,而不是支撐天地。
已經記不得殺死多少生靈,挖出多少眼睛。完全記不得了。記不得毀滅多少人類或仙魔的人生,記不得了。
為什麼我還不該死不能死?重複著出獄入獄,重複著下凡洗罪又修仙回天。
他什麼都可以有,為什麼就沒有死亡的安寧?
在內心兇暴的瘋狂從來沒有停息過,直到他無意間捕獲一隻美麗的飛頭蠻…正確說,是半隻。
注視她美麗的眼睛,他終於,終於可以讓狂暴的瘋狂平靜下來,像是止住不斷淌血的傷口。
「那就是妳,知道嗎?」浸潤過多的瘋狂,變得陰柔的聲音說著,「我的貓咪,妳知道嗎?」
第一次,小咪空洞的眼神聚焦,凝視著帝嚳,那樣專注。
迷失在美麗的虹彩,乾淨得幾乎沒有情緒的眼睛中。輕撫著她的眼眶,帝嚳有些迷惘。
我能挖得出來麼?如我所言般,讓他們三人的眼睛在神器中成全?我真能麼?
可以的,可以。我都能挖出朱顏的眼睛了。親手摧毀他的貓咪,然後就可以永遠記住此時的相擁。
在發現真相之前。
「我一定會挖出妳的眼睛。」他輕輕的,輕輕的說。
小咪專注的望了他好一會兒,慢慢的,慢慢的將臉貼在他肩上,點了點頭。
仰望月亮,帝嚳沒有說一個字。他只是收攏雙臂,像是擁抱著世間唯一的珍寶。
*
遙望著帝嚳,雙成的心裡像是撕裂了一大塊,那樣的痛。
從小一起長大的皇子,有著溫柔眼神的皇子。他和王母,都是她最重要的人,她的一生一世。
是我的錯吧?都是我的錯。若我不要一時心軟,不要囑咐陸浩的長官,或許他就會死在頻繁的戰事中,就不會導致嚳的悲慘和瘋狂。
最少不是這樣劇烈的爆發。
是我的錯。
她幾乎站立不住,搖搖晃晃的扶著牆。被君心重創的巨傷,終究還是讓王母治癒了。但她傷得太重,現在臉頰上的傷痕還沒完全痊癒,扭曲分布,像是個破碎的洋娃娃。
但她不在意外貌,不要緊。她只自愧削了娘娘的面子,沒有能力打敗那隻妖魔。就算這樣,娘娘還是救了她,費心的醫療她,有時她半夜驚醒,娘娘失魂落魄、痛惜的摸著她身上的傷疤,眼底汪著淚。
是她不好,是她不對。她一時的心慈,讓她最愛的兩個人痛苦煎熬,但從來沒有怪過她。
她就算殉死也應該,死幾千萬次都不足以彌補她的過錯。
根本不關心三界傾覆與否,也不在乎誰當天帝。她只希望嚳和娘娘可以好好的,高高興興的住在一起,就像還沒娶朱顏之前那樣。
那個無恥的女人坑害了嚳一生。永遠永遠,她都不會原諒朱顏。
「雙成仙官,妳還好吧?」看管仙官關心的問。
雙成振作一下精神,「…沒事。天孫近來可好些?」
「好得多了。」仙官謹慎的回答,「那妖魔鬧過後,就算重建南獄的期間,天孫大人也沒試圖逃走。也沒再有…有…有失當的行為。」
雙成點了點頭。「天孫大人要什麼,監裡一時辦不到,來跟我說就是了。別驚擾太甚了。」
她慢慢的踱回去,想來娘娘也快醒了。她踱入宮室,王母一臉憔悴,已經清醒了,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睡。
「娘娘,奴婢來遲了。」她下拜。
「…那逆子看起來好些了嗎?」王母推被坐起。
「好些了。情緒穩定很多。」遲疑了一下,「自從有了那隻飛頭蠻,嚳就不怎麼發脾氣了。」
「哼,這軟弱心腸和他父皇倒是一模一樣。」王母倒豎柳眉,沈下了臉。「非有個女人穩心不可?偏生都愛身分卑微的女人!」
雙成不言語,只是垂首。
「…若非如此不可,為什麼不是妳?」王母的語氣疲倦起來。
「娘娘,奴婢不配。」雙成跪了下來。
王母揮了揮手,「…我不是發作妳。」
「娘娘不發作我又該發作誰呢?」雙成低頭,「時辰還早,您再多睡會兒。」
王母的表情漸漸淒涼、脆弱。「雙成,我睡不了。閉上眼睛我就夢到天帝死了,天兵天將來逼宮。」
她沒再說什麼,起身扶王母躺下,輕輕幫她捶腿。只有這樣,王母才能略略安心的睡一會兒。
貴為王母,能夠倚靠的,居然就她這麼一個卑微的侍女。眼淚一滴滴的滴下來,她吞聲,唯恐驚擾了好不容易睡著的娘娘。
*
狐影疲勞的撫了撫額間的愁紋。真沒想到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坍塌的三重天棘手就罷了,接壤更崩潰到危急的警報線,若不是管寧結界獨步三界,精妙非常,恐怕東方天界早就整個沈下去,順便拖累了他方天界…
他不敢想像。
但結界這種東西就像人間的高科技軍防。精巧、有效率,某種程度來說非常堅固。但壞處就是需要能源。沒了電,那些高科技軍防就成了廢鐵一堆,這樣龐大的鞏固結界沒了術者持咒補強維護,有也等於沒有。
他看著正在午寐的管寧,有些心疼。他認識他們母女倆,管寧比他年長,算是他的長輩。但這個妖嬈的狐仙猶是九尾狐族時,艷名遠播,多少眾生人類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連狐影少年時都對這個豔麗無雙的姊姊有種淡淡的憧憬。
說起來,管九娘雖然美麗,但實在不及她娘一丁點兒,更不要提管家精妙高深的家傳結界。
不過撐了百年,管寧的豔色就衰退許多,宛如受風雨摧殘的嬌蕊。她成仙後,接下修復接壤的工作,不知道是怎樣日夜匪懈,使盡全力的維護。
情況真是太糟糕了。翻閱著歷年的維修報告,他越發心煩。比起百年前還在他手底時的狀況,災害真是逐年擴大加深,幸好有管寧在。狐影沈重的嘆了口氣。
翻了一會兒,他輕噫一聲,又反覆比對,有些兒摸不著頭腦。接壤處處災害,年年崩塌搶修,就只有一個例外。南天門附近方圓百里,穩穩當當,從來也沒有崩潰跡象。管寧都是靠這一點穩定的基礎羅織結界補強,才能撐這麼多年。
他把那方圓百里標出來,是個接近圓形的領域,圓心卻不見有什麼特別的標的物。
這說不定是修復接壤的一個解決癥結。
瞟了眼疲倦猶睡的管寧,他拿著圖,走出去喚住老工頭,「老大爺,來幫我看看,南天門這兒有些古怪。」
老工頭是軍裡退休的,後來進了魯班府。這接壤修復的經驗最久,只是他有些脾氣壞,又不肯升官,幾千年來都是工頭。
他看了眼圖,嘆了一聲,「我若說了,影小哥說不得要怪我。你曉得這兒不會崩塌就成了,又問怎的?」
「好端端的,我幹嘛怪人?」狐影倒勾起興趣,「老大爺您說說,狐影是後輩。豈有怪罪之理?」
老工頭抽了口水煙,慢慢的說,「這兒有個墳,是天孫大人安下的。」
聽到天孫兩個字,狐影整個變色了。即使知道他就關在南獄不得出入,但被他凌虐的心理傷痕卻怎麼也去不淨。
「影小哥,我知道天孫大人跟您不對盤。」老工頭慢條斯理的搖頭,「你們只知道他背德殘酷。可我當年在他麾下打過仗,多少兄弟受過他的恩,連老兒能安安穩穩的活到現在,還是大人親手把我從屍堆裡拖出來的。
「當年大人英姿煥發,和陸將軍並轡的時候,迷倒多少少女!若不是陸將軍自殺,皇妃慘死,天孫大人也不會發瘋,以至於此…」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感傷,還拭了拭眼角的淚。
狐影強忍著不悅,低頭看了看圖,又想了想。這段八卦可是暗暗流傳已久,連他也知道的。據說在人間的神魔大戰,顏皇妃與陸將軍舊情復燃,最後陸將軍自殺,天孫又虐殺了顏皇妃和未出世的皇子,就此發瘋了。
天孫在南天門安哪個墳?安了怎麼可以鎮住接壤崩潰。
「這事兒呢,老兒還是目睹的。」老工頭說,「天孫大人被關到南獄,突然清醒些,指名要把陸將軍的屍體和首級送進去,還是老兒運進去的。」
那時天孫瘋得厲害,想起皇妃無處收殮的慘狀,誰也不忍將頗有人望的陸將軍送進去。但忌憚著王母威狠,還是只能照辦。
當時這位老部屬就打定主意,萬一天孫大人要折辱陸將軍屍首,拼得命不要,也要上前勸諫,哪知道天孫愣愣的看著陸將軍的屍首,只開口輕喚,「阿諅,去弄熱水來,傳針線,順便要他們弄口上好的棺材。」
這位發瘋的天孫親手為陸將軍淨身縫合屍體,還拿了自己最好的戰甲讓他穿上,親自收殮了陸將軍。愣愣的坐在棺材邊,守了一天一夜,才讓人把棺材抬出去,葬在南天門附近。
說到這裡,老工頭已經老淚縱橫,「…說起來,陸將軍和天孫大人相處沒多久…但兄弟情誼哪是時間定長短?怪就怪陸將軍太狷介,話也不說就抹了脖子!也不分辯個是非曲折,你讓天孫大人心底怎麼好受呢…?」帝嚳抬頭,眼神有些茫然。許久不提的名字,似乎有人提了。提做什麼呢?
但他卻不由自主的走到庭院的一個角落。這麼多年了,他還記得這裡。他拉住小咪,「別踏上去。那時…他就躺在這兒。」
小咪抬眼看著他,帝嚳卻沒有什麼表情。
「那時,他躺在這兒。」往事歷歷在目,「陸浩躺在這兒。」而我抱著他的頭。
他沒再言語,只是轉身抱緊小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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