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的臉頰上濺滿了血。但那不是她自己的,而是聖的血。
事實上,她連維持妖化都辦不到,只有手臂的尖刺還軟弱無力的緊張著,激戰了整夜,又飛行了上百里,她完全沒有受過任何戰鬥訓練,甚至是在妹喜殘酷的實驗中劫後餘生的特裔,即使有再強的天賦也無能為力。
她感到虛弱、發冷,全身的傷口都發出惡臭與痛楚。她強韌的防護系統幾乎癱瘓,失血過度的她怕是熬不過這一劫。
聖也不行了。他一路從北跋涉,路途上已經遭逢過伏兵,又不畏死的來解圖書分部之圍,奮戰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何況他們遇到的是無直接指揮的妖異大軍,是直屬於無的眷族。
他的血不斷的滴在十三夜的臉上,卻依舊握著劍,一次次的呼喊聖光,光亮卻越來越微弱。
「…OPEN。」她低聲說,卻只發出一點紅光,立刻熄滅了。
她不怕死。其實,在痛苦莫名的時候,她覺得死是一種慈悲。但不是現在,不該是現在。
她很自私,非常自私。她不要看聖死在她前面。
聖的背輕輕壓著她,一隻手臂軟軟的垂下來。「我設法轟開他們,妳趁機飛走好嗎?」
「…不要。」十三夜微聲,「我沒有力氣了。」
聖又揮劍砍殺,妖異的屍塊和體液紛飛,依舊前仆後繼。「那我得親手殺掉妳,毀掉妳的屍身。」他平靜而絕望,「他們不在乎妳會不會死。死人更容易操縱。」
或許這是比較好的結局。「下手吧。」
或許只有一瞬間,但聖舉起巨劍時,她「看到」了聖強烈而毀滅性的痛苦,像是被業火焚燒。
若我有勇氣死,為什麼要讓聖扛下這樣永恆的悲慟與罪業?
宛如迴光返照般,她手臂的尖刺嘩啦啦的洶湧而出,纏住聖的手臂、巨劍和全身,十三夜眼前浮現了龍史猙獰的面孔,並且與之同步。
開門,快開門。我要將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命令你,立刻開門。
發出高亢的龍吟,在場所有的妖異如痴如醉,蹲伏於地。黑暗的漩渦噴湧,被吸進去的妖異哀鳴,被撕扯成碎片。
十三夜帶著聖竄入黑暗漩渦中,急速泅泳。無須第二語言的輔助,原本的虛無之洋燦亮起來,她又見到那樣光燦的文字洪流,可惜命已垂危。
將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她注視著無垠,嗅到翠綠的芬芳,和瘉者的故事。她恍然,為什麼誰也找不到聖女或聖子,因為他們不完全是人類或眾生。
有人類血緣的樹妖,有樹妖血緣的人類…隨便世人如何定義。他們種下花或樹,成為「聖子」或「聖女」,淨化抵抗這一切。
這是自然精靈的反擊。
一張臉孔注視著浮冰,和十三夜的目光相對。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即將被洪流沖走,而星門還在她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她用僅餘的力氣,勉強伸長尖刺,舉高只剩一口氣的聖,將他投入星門。她發現自己已經癱瘓,無法鬆開尖刺。
這樣下去,聖會被她拖下來。用銳利的鯊魚牙齒咬斷尖刺,她的血液漸漸由紅轉翠綠,融蝕在無盡的海水之中,被捲入深深的海底。
她急速的下沈,聽到轟然的寂靜。在現實剝落的過去和回憶,種種的殘渣都匯集在此。無助的隨波逐流,被撕扯、翻攪,然後下沈。
蛇尾款擺的聲音,淒涼的龍吟。她無力的翻滾,卻看到自己的臉…或說是龍史的臉。
「還是不行。」創世之父抱著頭,「又失敗了。我以為拿人類的魂魄當動力就可以…我不要再困在這裡,為什麼我創不出一個堪用的領航器?!幾時我可以渡過虛無之洋?!」
他大怒的將所有屍塊和失敗品掃入海中,卻沒注意到失敗品的手臂還會抽動。
沒有可著力的地方,她又被沖遠了。所有的聲音混雜,高到她無法忍受,她卻連摀住耳朵都辦不到。
直到淒涼的龍吟驟起,所有的聲音都沈默下來。
蛇尾款擺,猙獰又莊嚴的鬼神龍身從她臉上擦過。翠綠長髮,月琴。
動一動,孩子。動一動。我們生來就是要管轄虛無之洋,即使功能不完全。但我們不該溺死於此。
十三夜想伸手拉住那低啞的聲音,卻只抓到一把虛空。勉強翻身,她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該溺死於此。
她款擺蛇尾,感到椎心刺骨的痛,可能有某些地方骨折了。但她還是本能的游向最近的星門,卻什麼也看不見。
瀕死的她已經失去了視力。能夠游進星門只靠一個強烈的執念…
不能溺死在此。
*
「…聽著,我們已經救了她的命,這已經太過頭了!我們不能在眾人面前曝露身分…妳不懂?絕對不能帶她走!」
十三夜的睫毛動了一下,但她無力睜開眼睛,她的身邊很吵,讓她的頭痛更劇烈。
別吵了。
「但…雖然形態不同,她也跟我們相同…都是『癒者』!你不能把她扔在這兒,再一兩個小時就有殭尸往這兒來了!她到時候還不能保衛自己…」
「她跟我們不一樣。」那個男人惡狠狠的回答,「她是個怪物。」
「艾瑞克,容我提醒你,我們也都是怪物的後代。」那女子倔強的回他,「你和我,都是月桂樹的後代。」
「可莉兒,妳一定要跟我吵就對了。」艾瑞克吼起來,「妳瞧瞧這些骯髒的動物做了什麼?!我去年種下的月桂只存活了一棵,一棵!他們把這個世界蹂躪到這個地步,我們卻只能默默淨化然後等待等他們糟蹋我們更多的心血?」
「你們可以繼續吵。」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然後坐等殭尸群到來。」他頓了一下,「然後紅十字會的人會來。我不知道是殭尸比較糟糕還是紅十字會比較糟糕。」
「長老…別丟下她…」
「長老,她不是我們的責任!」
「帶她走。」長老嘆息,「寧可將她做花肥也不能讓殭尸奪走她的命。那是遠比死亡還糟糕的命運。」
十三夜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一張關懷的臉孔。溫潤美麗,黑髮黑眼。既不太像東方人,也不怎麼像西方人。
但他們說華語。
還來不及開口,她已經被像貨物一樣擲上車,車門一關,隔絕了大部分的光亮。看著自己的手,創痕累累,但已經恢復人形。她依舊感到虛弱,更糟糕的是,疼痛的感覺已經鈍了。
不知道是藥物的作用,還是她離死不遠。
這是輛貨車,擺滿了箱籠,充滿樟腦丸的味道。感覺上,似乎都是衣服,她甚至摸到幾個鍋子,或許還有爐灶什麼的…但她看不清楚。
撐到車窗邊,窗簾下的車窗有著鐵絲網。但陽光柔軟,空氣乾燥。
她靠在車廂喘氣,傷口的痛漸漸湧上來,她卻覺得心靈被撫慰一般。
我安全了,而且,我還活著。雖然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但她像是身處陽光普照的森林,那樣生機蓬勃,什麼樣的邪惡都無法入侵。
精疲力盡的,她開始瞌睡,完全放鬆的。
***
她被粗魯的叫醒時,已經夜幕低垂。當她笨拙的爬出車廂,發現是個很小的聚落。穿著樸素的村民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她,連小孩都一樣。
他們竊竊私語時是華文,但對她說話卻是用法語。
「…我是華人,來自列姑射島舊址。」十三夜怯怯的說。
村民的耳語停止了,往後退了好幾步,眼神裡的疑慮更深。
她的胸口被揪住,那個叫做艾瑞克的男人咬牙切齒的瞪著她,「…妳是哪邊派來的?妳怎麼會突然出現在災區?說!」
「艾瑞克,你能不能好好問?」可莉兒掰著他的手,「好歹是遠親,你幹嘛這樣?」
「誰跟這些骯髒的動物是遠親?」艾瑞克甩開可莉兒,逼著十三夜大吼,「妳是哪邊的間諜?!無蟲教嗎?」他拔出槍,指著十三夜的太陽穴,「說!」
「艾瑞克,放開她。」一個白鬚白髮的老先生排眾而出,「即使是俘虜,也該以禮相待。小姐,妳是怎麼來到尼斯的?妳為什麼會從湧泉中出現?」
尼斯?法國南部的尼斯?
她的運氣真好,沒去到異界,只是隔了千山萬水。
「我…我叫十三夜。」她硬著頭皮回答,「但我為什麼到這裡,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長老仔細的看著她,好一會兒沒說話。「沒關係,反正妳不能離開,而我時間很多,可以聽妳慢慢說。」
*
長老耐性聽完十三夜的故事,雖然她說得期期艾艾,自己也搞不太懂,卻沒有打斷她。
他深思了一會兒,吩咐著,「把那個拿來。」
侍從小心翼翼的捧上一個罐子,十三夜手臂上的尖刺蜂擁而起,絞碎了鐵罐,並且吞噬了一個極小的碎片。
晃了兩晃,十三夜昏了過去。她的防護系統可能恢復功能了,但她的體力可沒有。
「…這讓我想起某種兇惡的肉食性植物。」長老搖頭笑著,「無蟲教不會有這種人,好好照顧她吧。」
長老待她的態度緩和許多,卻不讓她離開。雖然沒有拘禁她,但未得許可,她也無法離開這片森林。
這是個非常排外的小村莊,後來十三夜才知道,這也不是他們的原住地。殭尸摧毀了他們鄰近的村莊,卻忌憚的不敢接近他們的村莊,形成一個疫病區的「綠洲」。
但紅十字會的科學家煩擾他們,讓他們舉村搬遷,過著吉普賽人似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在這山區落腳。
而他們會躲避紅十字會,也是因為他們與生俱來的祕密。
遠在三百多年前,為了逃避中國大陸的戰火和追捕,有群樹妖移植到法國南部。而植物系的妖怪原本就不適合移居,這場遷徙死了大半的族民。還殘存的樹妖與人類或眾生通婚,留下血脈,後裔成了一個普通又奇特的聚落。
普遍長壽,但也不引人注目。躲過了災變和疫病,甚至躲過了裔的篩選。
但他們生來就喜歡植物,普遍都有「綠手指」。許多有名的園藝家都出自這個聚落,甚至有些年輕人會到處旅行,種下樹木或花苗。
這些樹木或花苗,特別受到自然精靈的眷顧,成為「聖女」或「聖子」。
「可以的話,我們不想要這種宿命。」可莉兒解釋,「但我們若生活在某個社區,種下樹苗,就可以保住很多人或動物的命。就算不喜歡,但…還是得做。」
「我明白。」十三夜有些蕭索的笑笑,「只有你們嗎?」
「我旅行過很多地方。」可莉兒聳聳肩,「發現有些普通人也有這種天賦。這大概就是世界沒被死人佔據的主因。」
「這是自癒功能。」十三夜喃喃著,凝視著碧藍的天空。
這世界,是活生生的。或許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但還是想要活下去。就像病毒入侵了人體,人體的免疫系統就會起作用,產生許多噬菌體和各式各樣的抗體,不管能不能病癒,都會奮力抵抗到最後一刻。
她按在大地上,像是可以感受到「她」的脈動。
麒麟說,我是噬菌體,對嗎?
「你們害怕嗎?我是說,你們幾乎跟普通人類一樣…天賦幫不了任何忙。要抵抗殭尸和無蟲教…害怕嗎?」十三夜輕輕的問。
可莉兒輕笑,拍了拍她的槍。「玫瑰花兒也是有刺的。我們不欲顯揚於世,並不等於我們是膽小鬼。」
是的,我們是這世界的噬菌體和抗體,我們所愛的人都生活在此。
「教我怎麼戰鬥,可以嗎?」十三夜微笑,充滿勇氣的。
她開始和這群自稱「瘉者」的人一起生活,雖然花了許多時間才得到認同。但她在這裡學到戰鬥技巧,以及許多與植物有關的知識。
不知道聖怎麼樣了?
妹喜在列姑射失利後,發瘋似的引爆了戰爭。她不在乎教徒的生命,被感染的教徒又沒有退路,只能勇往直前,並且感染更多人。
恐懼才是最鋒利的武器。許多政府軍因為無法控制的感染投降了無蟲軍,最少他們有聖水讓病毒零休眠,不會馬上變成殭尸。
四十年的重建,不到四個月又受到重創。戰火延燒,全世界都在戰火中。
這是我的錯嗎?是嗎?十三夜不斷問著自己。我若如她所願,是否可以讓這一切的損失到最低的限度?
「我現在能明白海倫的心情了。」她對自己苦笑,「特洛伊戰爭不是她想要的,她什麼也沒做,也做不了。」
就算殺死妹喜又怎樣?無還是存在,她會再選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直到她的目的達成。
但最少能拖一點時間。
模模糊糊的,她知道,不是妹喜,就是她。能和無共生的人並不是那麼多,無似乎還沒進化到可以在地表待太久。除非和病毒體共生,或者是某個人。
一下子失去兩個宿主,無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找到另一個吧。
她的傷已經完全痊癒了,也危急到不能再拖延。
「其實,我不想死。」她喃喃自語,「我想活下去,我想跟聖在一起,直到白髮蒼蒼。但…我無從選擇。」
她回頭看了一眼寧靜的小聚落,迅速的妖化,隱沒在一滴即將墜落的露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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