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是醫君的「作品」。
這個依附在人間而開創的世界,是初為地仙的她,開闢出來準備當隱居修煉的地方。她在勤苦修煉時,唯一的娛樂,就是看著妖界緩緩的發展、茁壯,注視著諸妖族愛恨怨瞋,哭哭笑笑。
漸漸的,懷著一股柔情,和淡淡的愴然。
其實,按規矩說,她只能看著。就因為妖界是她所創,所以她註定和自己的創造物沒有交集。但看多了,看久了,一種陌生的情緒湧上心頭。
她感到很孤寂。
眾生喧譁熱鬧、轟隆隆的過著自己執迷不悟的一生。互相碰撞出燦然火星。但她在這樣繁華得不堪聞問的熱烈中,卻顯得那樣孤獨,格格不入。
第一次對妖族開口,她就知道完了。她永遠無法突破這層的境界。但她又覺得很滿足,修不上去就罷了吧。修上去要做什麼?
他們的問題,都很簡單。他們的心思,都令人憐愛。小小的愛恨怨憎,小小的貪念和妒意,遮著眼睛說自己早看透一切,摀著耳朵說自己沒有什麼不曾聽聞。
呵護著這個世界和這些孩子,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平靜面對,違反了禁忌,終將面臨死亡的結局。
因為不放心,所以收徒,希望能夠替這心愛了一生的世界尋找幾個「保姆」。但她的失落越來越深,也越來越覺得捨不下。孩子們見到她,總是很害怕,眼中有著厭惡和憐憫,讓她很難過。
她想活下去,繼續看顧自己的世界。她想恢復舊時容貌,希望別再讓孩子們害怕,希望他們眼中出現的是傾慕而不是恐怖。
她知道自己已墜情沼魔障,卻毫無辦法。看了太多悲歡離合,終於將無塵的心染了。
活了那麼長久的時間,她終於違背自己的良知,在某個瓊花盛開的夜裡,刺出自己的一滴血,創造了一個孩子。
沒有任何載體可以承受她沈重的魂魄,也只有自己血肉所造的「人」。
那是一個嬰兒,小小的面孔染著月色,像是孤靜自開的白曇,芳華只有剎那。眼睛緩緩睜開,凝視著她,綻放了一個無邪而純淨的笑。
她清醒過來,並且非常非常懊悔。漫長一生,她未曾有愧於心,卻險些鑄成大錯。她將一個無辜的生命帶來這個世界,轉著邪惡污穢的念頭,差點殺害了一個什麼罪惡都沒有的人。
那個時刻,她平靜的接受了死亡和一無所成的終局,卻常常懷著內疚和自責的情感。將那個孩子慢慢養大,她漸漸明白了許多事情。
不管是世界還是孩子,終歸有一天她必須放手,不管是多麼不放心。她只能一點一滴慢慢鬆手,不然世界不能獨立,孩子不能學會走、學會跑。
「本來我還可以撐個萬年。」醫君神情平和淡然,「可我犯了更嚴重的錯誤。我對谷仲,動心了。」
不管怎麼躲避驚慌,她犯了最後最嚴重的禁忌。和自己所創的世界後代,產生了太深的交集。
「有很多方法可以避免,但我不想。」醫君輕輕笑了一聲,「我動心那一刻註定加速死亡的流程。我不想讓他傷心…但我只想在生命最後的幾千年,還能有點什麼可以回味。只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堅持。」
她美麗的臉,透露出一絲惆悵。
「我不見他,他居然耗了修行,硬闖進我的夢境。我終於全面失守,承認我是愛著的。但我也快不行了。為了延命,我去修羅道採兩生花。」她轉嘲諷,「沒想到小小的星官早就守株待兔…所有的兩生花都被拔除、滅絕了。」
蒐羅三界六道,再也沒有一株兩生花。她的命運,已經註定。
事以至此,她反而坦然明悟。漫長的歲月,真能想起來的,竟是與徒兒們在縹緲峰的歲月,谷仲頎長的身影。
她自許聰明練達,世事無所不知,事實上愚笨至極。蒼白的歲月延續得再長,都比不了那寥寥短暫卻鮮豔的數筆剎那。
所以她去尋正在生死搏鬥的谷仲。所以她散去大部分的功力,恢復舊時容顏,元神衰弱到不值得覬覦。
所以,她能笑了,大約可以這樣淡笑的走過最後百年。
「谷仲說,等他傷好了,陪我走遍三界六道。」她有些苦笑,「我早走得爛熟。白曇,妳說,他是不是冒傻氣?」
白曇已經泣不成聲。
「別哭,白曇。」醫君輕笑著按著自己胸口,「我活這麼久,從無此刻如此快意歡喜。明明對他不住,我還是無法控制我的歡喜。」
歸來後三個月,谷仲和醫君在縹緲峰公開亮相了一次,破解了醫君已死的謠言。攜手飄然遠去,就此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