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四

她是臘月初一出嫁的。但三朝卻沒有回門。

這是她老父說的,「天寒地凍的,四丫頭讓我寵得嬌弱。橫豎年在眼前了,初二回娘家一起做回門就好,何必折騰四丫頭和姑爺?」

說是說得挺好聽,可也就表面而已。

她老爹巴不得她永遠別回去,省得看到這個孽女就搥胸頓足的肉疼。

其實他有什麼好肉疼的?芷荇漠然的想。她帶過來的嫁妝,全是她娘親之前的嫁妝,還被吞吃了不少,她老爹一文也沒添,聘禮倒是毫不客氣的全收下了。

要不是母家舅舅在娘臨終前託管一半,指婚後上門吵鬧拉扯著要面聖打御前官司,爭回一半的一半,真都在她老爹手裡,她早就淨身出戶了。

說來可笑,別家都是繼母惦記前人子的嫁妝,想辦法剋刻,許家門風格外不同,乃是親生父親把著不放,口口聲聲罵她不孝,要告她忤逆。


從不想,母親先天不足秉性嬌脆,樣樣坦白講了,年少時的父親還不是央著告媒娶進門的。哄騙了母親嫁妝的田產管著,手頭有錢了,一個兩個什麼阿貓阿狗都拉進門…理直氣壯的指責母親不能生育,需要開枝散葉云云…

拿髮妻的錢買小老婆,好有出息。她長大些知事了,常常這樣諷刺的想。

結果倒好,那些小老婆倒是開花開得勤快,在她前面就三個姊姊。後來母親懷了她,差點產死,還是個女兒。後面還是兩個妹妹,一家六千金。

說好的開枝散葉呢?

母親早心灰意冷,只死死倔著一件事。她的女兒還沒長大,傅氏嫡傳不能斷在她手上,嫁妝不能便宜了那個狠心的狼人。

沒有嫡子?對不起許家祖宗?誰管他。許家子孫還狼心狗肺對不起她呢。有嫡女就行了,她不能對不起傅氏太祖奶奶,讓母傳女、傳了兩百餘年的傅氏嫡傳斷在她手上。

這些話,芷荇的娘從來沒告訴她,連對父親一句怨言也不曾對她說。但她又不是傻子,從小冷眼看到大,難道還看不破看不穿?那她還敢說自己是傅氏嫡傳?

她一輩子溫柔婉轉,只在十二歲發過一次飆。那時母親已經撐不下去了,老爹自己沒臉皮來討,唆使了五個姨娘來吵鬧分嫁妝。

母親已經不能言語,卻也無視那些吵鬧的姨娘。只是眼睛眷戀的看著她,滿懷不捨和憐惜。

她終究要讓母親放心。

低聲跟娘跟前的李嬤嬤細語幾句,李嬤嬤愕然,都忘了哭。「…四姑娘?您是說,戒尺?」

「戒棍。」芷荇沈下臉,「跟本家請來的戒棍。」

許姓雖上不了世家譜,在當地依舊是大族。在本家說話,族長最大,輩分不夠、三品官以下,別想跟族長坐著講話,乖乖站著吧。她老爹一輩子最大願望就是幹到三品官,告老還鄉,可以跟族長坐著講話,最好將來還能當上族長。

這個家什麼都大不過本家請來的戒棍。

李嬤嬤狠狠抹了把眼淚,「四姑娘,奴婢這就去!」

說是戒棍,事實上就是漆了黑漆的扁擔,豎起來比當時的她還高,打人可疼到骨髓。

她把著戒棍,惡狠狠的痛責了一頓「嫡在長之前,妻為妾之主,禮法有別,上下有分」,就舞著戒棍把五個姨娘和三個姊姊痛打了一頓,連衝進來想阻止她的小廝都讓她一路打出二門之外,「內外混雜,這家上下沒天日了!」,嬌喝著管家依家法懲處,讓她查到徇私,要不自請賣出,要不來領她的戒棍。

後來老爹看鬧得不像,過來要刮她耳光,誰承想,怎麼也打不著。氣得直罵她不孝,還揚聲說她撞邪了,要高人來除祟。

「爹,您請!」她冷笑,「今天有誰來,我就讓他仔細看熱鬧!一筆寫不出兩個許。我兩個姊姊還沒出嫁,兩個妹妹還沒訂親!哪有我一個人撞邪的道理?滿屋子姨娘庶姐,為什麼都在主母那兒吵鬧哭嚎?明明就是許家都撞了邪!我不怕,大不了我出家去,還一跪一叩到本家族長爺爺那兒請出族譜!」

她衝著一旁的庶長姐冷笑,「您都嫁出門子了,還來插手許家事…我倒是去親家公那兒問一問,有沒有這麼個庶長姐來脅迫主母、欺壓嫡妹的道理!?」

庶長姐本來眼睛一瞪要過來掐她,結果她把戒棍一頓,磅的一聲砸碎一塊青石磚,庶長姐腿軟的跪下來,被打過的脊背又一陣陣的發疼,嗚嗚哭著求饒。

她揚長而去,在母親床前,一樁樁一件件,說得仔仔細細明明白白。

母親滿意的聽著,點頭,卻又有點遺憾,只有氣音的說,「怪我身體不好,沒把武藝學全…只能讓妳不被欺負去。」

「娘,我會參透所有典籍,教出一個最傑出的傅氏嫡傳。」她慎重的發誓。

母親點點頭,眼神有些散了,「不會讓傅氏斷在妳手上。這樣,我就能安心去見妳外婆…和傅氏太祖奶奶了…可惜我看不到我兒風光大嫁…妳老爹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幾天後,母親就安然的去了。

她什麼也沒管,只是操辦喪事。父親來找她吵鬧,她不耐煩,把管家鑰匙和帳本全扔給老爹。

除了靈堂,整個許家開始雞飛狗跳的日子,她只管母喪。直到出殯,行盡女兒和兒子該盡的一切孝儀,回院子閉門守孝,管他家翻宅亂。

一年後,繼母進門了,是個比她大三歲、嬌怯怯的富戶庶女。她真不知道父親能這麼好色無恥…把個這麼小的姑娘弄進來。庶長姐還比小繼母大半歲。

這樣的小姑娘哪裡鬥得過在這後宅掀風作浪的姨娘們?擺弄不好,急得要上吊。

父親萬般無奈,只好來求她,芷荇連眉毛也沒抬一抬,只是念經。氣得破口大罵,聽到的只是一串木魚聲,吵得他頭都痛了。

最後是上吊不成的小繼母哭哭啼啼的來找她幫忙。這次她倒是見了…讓個孕婦在外面哭總不是辦法,好歹都是個嫡,她早晚要嫁出去,幫繼母總好過幫老爹。

誰知道她老爹的確不是個東西,就敢把她的婚事一直拖下去,硬生生把她拖到十八,大概指望拖到成了老姑婆,她親娘豐厚的嫁妝就能全入了她老爹的口袋裡。

小繼母急得無法,只是哭,反過來這個前人女還得安慰她。芷荇也知道,小繼母已經使遍媒婆了,無奈她老爹咬死一概搖頭。

誰知道她爹橫,老天爺比他還橫。晴天霹靂,皇上指婚了。

這下舅舅們終於有個好藉口來鬧,嫁妝單子豐豐滿滿,故意弄到許家擺著讓她老爹垂涎三尺兼搥胸頓足,無奈都是鏢客虎視眈眈的顧著,半點由不得他插手,比防賊還嚴。

他爹發狠,連個人都不給女兒陪嫁,還是繼母死說活說,還把幼弟抱出來哭,「沒荇兒當初看出來幫著穩胎,你這獨苗也沒了。」

這才勉強讓吉祥如意陪過來。嫁到這樣的世家豪門,只有兩個丫頭陪嫁,他爹真是獨一份了。

但她還是覺得挺解氣的。雖然馮家看起來就是個龍潭虎穴…但能風光大嫁,成全了她母親的願望,她也甘願去闖一闖。

…………

只是她暗暗沈著要好好應對看似不好相與的一家人,結果嫁了個活死人似的夫君,和發配邊疆似的清寂院子,宛如鼓足勁卻一拳打在棉花上,好不難受。

突然從「忙碌到要發瘋」,直抵「閒到只能整理嫁妝」,她望望院門的「修身苑」,想起那十大箱裡頭的某一本傳奇本兒講的故事…

這匾額改成「活死人墓」,還真是切題得不得了,毫無違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