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筆直書,三郎剛洗沐過,換上全新的袍服,頭髮還是溼漉漉的,卻坐下來開始諸案答辯了,寫得很快。到底他給那個話很多的皇上當了三四年的知事郎,許多諭令和聖旨、草批,都是出自他的手。讓他那手筆骨端麗,卻鐵畫銀鉤的字,速度也跟著提上來了。
到了玉牢,享受皇親待遇,其實住得真不錯。這裡的守衛也森嚴許多,皇上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把暗衛保護,但他只要求沐浴更衣,連飯都不想吃,就開始趕工了。
趕緊了帳,趕緊回家。
「作死啊!頭髮都不擦的?你們夫妻都賣給我了!」皇上又穿了暗衛的衣服跟著挑了一擔檔案的小太監進來了,一看很不滿,「病了不能幹活怎麼辦?」
「啟稟皇上,罪臣沒空。」三郎低頭疾筆,頭都沒抬。
皇上唉聲歎氣,拿起一疊布巾,有點笨的幫他擦頭髮,又習慣性的摸摸那張漂亮的小臉蛋,「瞅瞅,我這麼好的主子哪找?皇后我都還沒幫她擦過頭髮呢。」
三郎也習慣性的將長布巾垂下了的那端,把自己被摸過的地方,用左手擦了一遍,右手還是沒停,漫應道,「罪臣謝賞。」就不理他了。
皇上擦了一會兒,居然覺得挺有意思。這三郎的頭髮又滑又長,摸起來挺舒服的。「欸欸欸,咱們這氣氛不錯哈,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啥來著…」
「沒有。」三郎很冷酷的回答,瞧瞧左右沒人了,「你若真沒事幹,幫我把戶部檔找出來,不要玩我的頭髮。」
摸摸鼻子,皇上把布巾隨便一扔,真的去翻檔案了。「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為什麼我得聽你的?」
「早點弄完早點了事。皇上,罪臣這是在幫你辦事。」
「罪你姥姥!」皇上沒好氣的抽出來,往他案上一拍。看他只是翻翻,瞄了幾眼,唇齒微動,又開始拼命往下寫了。
「有個人在家等著真好。」皇上又嘆氣了。「你知道不?我把內務府太監的位置和後宮鳳印給皇后,皇后差點沒把我瞪出兩個洞。我再風流荒唐也知道她是正妻好不?該母儀天下的。結果我也就想抱抱我兒子…」他泫然欲泣,「死活不肯,好像我拿那些東西就是交換,想弄死兒子…」
三郎筆頓了下,「…皇后娘娘會了解您的苦心的。相對太后,皇后娘家寒薄。唯有與您聯手…皇后聰敏,應該了然在心。」
「無可能。我捂了她七年,她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不過她真的是塊皇后的料子,後宮事我不可能自己管,但她會管好…為了她兒子。」皇上微微譏誚,「她也不想有個太皇太后壓在腦袋上,當個空心的太后。她的確聰明,但毫無反應,就是個皇后,而不是我的妻。」
嘮叨的皇帝一安靜下來,三郎卻覺得他還是碎唸點好。
他想要什麼,三郎很明白。皇帝說過和他很像,他不得不坦白,的確。有了芷荇後,完全了解了。
「子繫去營裡了四年,今年臘月有假。」三郎繼續書寫。
「不見!」皇上拉長了臉,「過年他都十六了,該討個老婆安定下來,生幾個孩子…養他一家,老子還養得起!」
三郎沈默一會兒,將筆擱下,揉著手腕,「皇上,您親口答應他,讓他前途自己決定的。」
皇上頭一別,當沒聽見。
原來已經過去四年。和襄國公的仇也結這麼久了。
那一年,他中了探花,被驚艷的皇上點到身邊。那時心如死灰的三郎只覺得皇帝很荒唐、很煩。直到那個中秋宴…他才改觀。
雖然毛病很多,卻是個活生生的人。
擺聖駕赴中秋宴,於襄國公是莫大的榮耀,對這個登基三年的皇帝卻不是。他並不樂意當個皇權擺設展示給人看,所以一直興趣缺缺,最後他懨懨的說病酒,要去園子散一散,自己人跟就好。
其實他是火大。這老匹夫居然暗示想要他都沒哄上手的探花郎,真想把那個所謂的舅舅貓死。不去散散,他真要翻桌了。
皇帝悶悶的帶著三郎和趙公公,還有六個暗衛,在襄國公府的園子亂逛。他剛火大的把帶路的人攆回去了,他實在煩悶。結果誰也不熟這園子,迷路了。
就是在襄國公的某個偏僻小院,遇到喊了半聲救命的子繫。而捂著拖著他的小廝不認識這行人,喊人出來,結果都被暗衛打昏了。
「血。」皇上蹲下去扶起來,那孩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露出來的手腕青紫交加,驚恐無神的眼睛直直的瞪著皇上,看看三郎和趙公公,昏過去了。
穿著女裝,卻是男孩子。
他們心知肚明,這孩子可能是襄國公養的…孌童。
襄國公的癖好很差,常常有少年少女的屍體悄悄的從後門抬出來。但此刻皇上登基才三年,跟先帝在時就權勢滔天的襄國公無法抗衡。京城百姓畏之如虎,聽聞襄國公儀仗將至,則藏兒女入室抖衣而顫。
趙公公張了張嘴,「皇上,這是襄國公府。」
是啊,這個所謂的舅舅他還惹不起。他該放下,裝作沒看到。
但那孩子緊緊的攢著他的袖子。
皇上把那十來歲的孩子抱起來,「朕病酒難支,擺駕回宮。」
說也沒說一聲,就直接翻牆走人。只剩下飛不走的趙公公,垮著臉回去跟襄國公告辭,把浩浩蕩蕩的天子杖儀擺回去。
襄國公來鬧過幾次,皇上就敢空口說白話,咬死沒見過。來找馮知事郎麻煩,卻只是挨了無數鄙夷的冷臉,這個看似文弱的美貌文臣卻有一身硬功夫,明裡暗裡都討不了好。
真要殺他也不是不行…只是為了個孌童殺朝廷大臣,還是皇帝近臣,風險太大,此時也還不能撕破臉。襄國公這才忍下來。
結果皇上把那個孩子藏在御書房養傷。
這個只讓皇上碰的孩子,全身鞭傷交錯,連風流無忌男女的皇上都變色了。這是怎樣的虐待啊…
他只是大張著美麗而無神的眼睛,僵硬的讓皇上替他清理難言的傷口和塗藥,寧願痛死也不給別人摸一下。
不說話,也不笑。像是認定了皇上,像是驚嚇過度的野貓,躲在後面,緊緊攢著皇上的袖子。
四處打聽他的身世,大吃一驚的是,居然是官宦子弟…京城守家的庶子,名喚楊芝,據說病亡一年了。
「原來你叫楊芝啊。」皇上笑瞇瞇的跟他說。
「…我不叫楊芝。」養傷快一個月的孩子終於開口了。到這個時候,他才勉強適應了三郎和趙公公。
皇上啞然,和藹的說,「帶你回家找爹娘好不?」
他抬頭,美麗的眼睛溢滿仇恨,「我沒有爹,也沒有娘。」
皇上耐性的問了很久,得到一個冰冷的事實。之所以守門將會突然升京城守,是因為他把自己的庶子送給了襄國公。
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讓他先留下。皇上很沒有取名字的天分,還是三郎幫他取了個「子繫」這樣的名字。
子繫在御書房養了三個多月的傷,那是三郎認識皇上之後,皇上笑得最多最開懷的時候。只要皇上回到御書房,子繫會揚起一個非常安心快樂的笑,迎接皇上,跟趙公公學著怎麼磨墨倒茶,跟前跟後的,習慣性的攢著皇上的袖子。
即使是深覺只欠一死的三郎,都覺得子繫養傷的這段時間,是御書房最溫暖的時候…雖然已是深冬。
要把他送走,不只是皇上難過,連趙公公和三郎都有點黯然。
但是他卻歇斯底里的抓著皇上的衣袖大哭,說什麼也不肯走。皇上傷心,「我又不能把你一輩子關在御書房。好好好,別哭了,你想去哪?除了御書房以外。你想去哪就送你去哪,我會派人照顧你。」
「我想待在你身邊。」子繫撲在他懷裡,「我願意淨身入宮!」
皇上發脾氣了,厲聲,「胡說八道!小孩子家家懂什麼淨不淨身?你知道淨身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子繫眼神興奮到有點瘋狂,「我偷看過趙公公…我自己來也可以。」
要不是阻止得快,他真的差點把自己給宮了。
皇上拿他毫無辦法,就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或許其他人不了解他的瘋狂和執念,但皇上和三郎這種內心有深刻傷口的人卻懂。
可不能看著他自殘,又不能把他一直藏在御書房。
「三郎你想想辦法!」皇上非常煩惱。
馮姨娘在這年的秋末過世了,三郎感觸很深,所以只淡淡的回答,「惜取眼前人。」
「屁話!他只是個小孩!」皇上拿奏摺扔三郎。
反正你男的女的都可以不是嗎?三郎嘆氣。明明非常上心,明明就如你所希望的,眼中只有你,沒有「皇上」。
「三郎你果然已經死了。」皇上鄙夷的看他,粗聲回答,「他還是個孩子,一切都來得及…為什麼要跟我關在這個我也不想待的錦繡籠子?我只希望他平安快樂就好了!」
或許吧…他還小,一切都還來得及。
所以他跟子繫談了一次。
皇上是絕對不肯給他淨身入宮的,但如果他只是希望待在皇上身邊,那還有一個機會。
皇室暗衛是家業,歷代相傳。暗衛子弟從幼挑選入營,淘汰過半,拔擢當中最菁英的一部份為暗衛,其餘入皇宮守衛或死士。
守衛御書房的就是暗衛,也是除了太監宮女外最有機會貼身侍奉的人。
他接受了。因為三郎說,他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萬一出什麼事情,只會拖累皇上。
一步一回頭的,那個孩子讓暗衛護送走了。皇上情緒低落了很久,但又很彆扭的不肯收信,老是大發脾氣的退信。最後子繫把信寫給三郎請他代轉。
「我先說喔,」皇上終於抱怨得舒爽了,「你出去以後,別再收他的信!」
「啟稟皇上,賣給您幹活好像不包括收不收信。」三郎閒然回答。
「你、你收你的,不要再拿來給我!」他亂發了一通脾氣,氣哼哼的走了。
…是我關了快兩個月,信沒得轉到您手上,您等得很心焦是吧?
他怎麼會服侍了這麼一個彆扭的昏君?果然是運氣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