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慢慢的崩壞。
她還是去看季常。自從開刀之後,季常沒有清醒過。但是皓華還是每天去看他。好幾次醫生要拔掉他的呼吸器,皓華幾乎和他衝突了起來。
「誰說季常可以死?季常不准死!」
季常…為了你心愛的男人,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
皓華將臉偎在他枯瘦的手上,眼淚蜿蜒。
長長的十年過去了,她曾經恨過季常,咀咒過他。但是在這種敵意的環境中,只有他,像是親人一樣,默默的支撐著她。即使她對著季常決裂,他還是默默的,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替她掃除擋在前面的阻礙。
為什麼…她報復了每一個人,就獨獨跳過震岳?除了震岳是自己的選擇外,而是…
那是季常愛的人。
季常…像是親人一樣的季常…不要死,不准你死。
終於,季常醒了過來。夏天就要過去,窗外的葉色正深。
「皓華。」幾乎砸了花瓶,拋下手裡的花,「季常!」
他已經瘦了許多,居然清醒了過來,醫生認為這是奇蹟。
不理睬紛擾的來往醫護,他端詳著皓華,心裡浮現著那個夏日裡,看見的溫柔少女,初綻芙蓉。
她微微一笑,像是美麗清秀的天使降臨,看不見的羽翼,幻化成夏日裡金色的微塵,環繞著那個美麗的少女。
是我毀了她。是我愛的人用「愛」這種名義毀了她。
如今…從頭到尾,她浸漬透了仇恨和悲愁。原本的芙蓉,變成今天的曼陀蘿。
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受不了壓力的她,用毒品和酒麻醉自己。季常無法愛女人,但是他介意心疼的兩個女人,都痛苦不堪。
他愛震岳,但是為他毀了兩個女人。兩個他心裡的女人。
「去吧。」季常說,眼淚緩緩的落下來。
「季常…我能去哪裡?」皓華無助的哭著,因為她看見季常的臉色漸漸昏暗,心裡預感著痛苦的分離就在眼前。
「做妳想做的事情。做妳唯一想做的事情。我們的誓約…只到了我的生命毀滅的那一刻吧?那就…」
「不要…」
「去吧…我真的…不是愛上妳…但是我…我也真的愛妳…」語言…為什麼這麼不真確?為什麼不能表達我的情感於萬一?季常焦急起來,卻也漸漸昏沈入黑暗。
「我懂得!我懂…我也不是愛上季常…但是我愛季常…真的真的…季常對我很重要!真的非常非常的重要…非常非常…」
季常含笑而逝。留下慟哭的皓華。
大家都要走了嗎?
她比以前更積極的替母親奔走移民的事情。臨上飛機那天,為了季常耗盡的眼淚,流不下來。
「別為我們擔心。但是皓華…妳…」
「也別為我擔心。」
但是達達卻抱緊皓華,哭得似淚人兒。皓華這才哭了起來。
再見。妹妹…希望妳的將來…無須遇到我的坎坷…希望我為妳鋪下的道路…能夠讓妳順利微笑的走下去。
妹妹…孩子。
她哀哀的哭著。
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人人都會離開。
「不…我不會走。」汶萊這麼說著。
「不,你會走。這兩年研究所念完了,你也會走。」對著螢幕,皓華已經無淚了。
「不!我永遠也不要長大!我要當永遠的十四歲!永遠是皓華網路上的少年汶萊∼」
這話催紅了她的眼眶。
「傻孩子…」
「我是傻…但是我…我永遠不會離開!除非死亡…我會在 flower 的身邊…會的,會的。相信我…」
我可以相信,可以相信嗎?皓華微微的,苦澀的笑了起來。
真的,我只能相信汶萊而已。
她開始收拾身邊的東西,報復?不,她沒打算向季常到死都愛的人下手。雖然說,季常躺下的時候,震岳只煩惱哪裡找人替代外,一點點也沒想到這個愛他一生的男子。
震岳…真的一點點也不知道,季常愛著他?想到他對自己的委屈視若無睹,皓華對自己笑笑。
震岳的心裡,只想著自己,別人的情感,跟他沒關係。
但是…好了吧?夠了吧?
直到季常的律師,將季常的保險箱鑰匙交到她手上,她才重新點燃,心裡積壓的,熾熱的怨恨。
季常自己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皓華。幾乎變賣掉所有的不動產,只剩下一棟孤懸在台東的小別墅,其他的都換成了不記名的股票。
即使是要死了,心裡到底還是懸著她。皓華心裡空空的。一想到從此再也看不到季常帶著愁容的溫柔面孔,心裡難受的簡直要發狂。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潔白的大信封。
打開來,是份簡單的報告書。日期就是十年前的夏天,那個毀滅她安穩生活的夏天。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即使資金運作行險的旭永,怎會無預警的被所有的銀行封殺了運作的血脈。
靜靜的,她一屈膝,跪坐在銀行寂靜的保險箱當中。四周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為了得到我?就為了得到我?就為了這個可咀咒的美貌?所以…
所以…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毀滅一個公司和家庭?和我的一生?
為了這種荒謬的理由…隨便的將我抓了來,關在堅固的黃金籠子,然後說,跳舞,為我跳;唱歌,為我唱。
她閉上眼睛,好讓昏眩的感覺消逝。靠著牆角,她哭,然後開始笑。
但是別人卻一點點也沒看出來她的心思。第二天,原本為了季常的死,以及母親妹妹遠行頹喪的皓華,完全的擺脫了憂傷,精力充沛的出現在織文軟體,甚至提出了織文即將跨出防毒的領域,走向政府標案的IC卡軟體,並且宣佈,將併購原本在這個標案上有研究的方研資訊。
這個決定,熱烈的展開來。國民IC卡,決定從舊版的架構徹底的改寫,將整合身分證、信用卡、金融卡,以及健保和勞保的加退保事宜。
這麼重大的改革,若是系統本身沒有強大的防火牆,一個高明的駭客或病毒,就足以引起比千禧年嚴重千倍的災難了。因此,頗負盛望的織文軟體,防毒和防火牆強大的功力,就成了標案裡脫穎而出的黑馬。
得到這個案子,震岳開了香檳慶祝。當震岳誇獎皓華時,皓華只是淡淡的一笑。
為了這個案子戮力,解決方研的財務危機後,工作進行的很順利。終於如期的在西元二千零八年的九月初發表。並預計在西元二千零九年的元旦發表。
順利的,完成了國民卡的發放,當然,集英集團的股票,又水漲船高。
集英股票再破新高的當晚,沈寂已久的晚娘病毒,又攻擊了織文軟體。也如同往常般,幾個小時內被清除了。
沒有道理。皓華重新審視的一次,還是不了解失敗的原因。我的病毒,完美無缺。
但是為什麼,長江一號會得偵破?
他怎能知道我的病毒碼?即使不知道,幾個小時候就能破解,這是為什麼?
不懂。
「經理…資訊月人手不夠,我們去幫忙搬東西,可以請妳聽個電話嗎?」
皓華回神過來,對著廣播的喇叭說,「好的,小心…」
捏捏鼻樑,她拿起杯子,準備自己去倒咖啡,看見了走得匆忙的愷軒,沒把電腦關上。窗外天色已暗沈,螢幕上的程式,發著亮,倒映在玻璃窗上。
她心裡覺得不對,回頭看窗上的寫到一半的程式。
就像巫女寫的字一樣,一律顛倒的映在窗戶,但是這段程式她想了很久很久,所以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悄悄的走進愷軒的房間,看著來不及關機,浮現的,整螢幕的的程式。原來…原來這就是長江一號的祕密。
那一霎那間,她崩落了最後的信賴。
黑漆漆的房間,映得天花板的繪畫如星空。人工的星空,如許燦爛。
皓華靜靜的坐在電腦前,最後一次測試病毒發作的動畫。
穿著黑色洋裝若喪服,面目柔焦朦朧的女子,緩緩的在螢幕上跳著舞,所有的資源和程式在無法終止中毀滅消失,最後她跪伏於地,伸出雪白的雙手,漸漸增生出同樣雪白的羽毛,一點點,一點點的幻化成白鳥∼鼓翅隱沒在螢幕中央,成為極遠的一點…
被毀滅殆盡的純黑螢幕中,緩緩浮出幾個大字…這一刻的光景,似曾相識。但那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情,已經模糊的想不起來是幻是夢。
她起身,頸子發出輕輕的,卡卡的聲音。
怔怔的望著虛偽的星空發呆。在這星空下,應該跳舞。
生疏的,她照著多年前的記憶,跳著芭蕾。
旋轉,滑走,優雅的擺出最美的姿勢。輕輕哼著天鵝湖。橡木木板上,有著她輕靈頓足的聲音,還有跳躍和行走。
月光下,伸展著她優雅的腰肢,朦朦朧朧。
她已經跳不出那種純熟細緻。許多章節忘了,許多舞步忘了,但是她跳得自在。
重生的,天鵝湖。
* * *
一個月後,最後一隻晚娘病毒,引爆。
寄生在長江一號的程式內,在同一天,所有使用長江一號的使用者,發現他們的電腦被晚娘病毒吞噬了。
不管是新版還是升級板,不管是否進過織文軟體的網頁更新過病毒碼,全面性的,引爆。
不僅僅癱瘓了台灣的整個行政和國防的系統,同樣的,也癱瘓了對岸的所有系統。
這股恐怖的病毒風潮,順著長江一號的使用網,順的光纖和衛星傳輸,延燒癱瘓了大半個世界。
站在織文軟體的經理室內,凝視著星空,想像這多少人因為這場風暴而悲慘的哀叫,和螢幕裡燦爛的發作畫面,閉上眼睛,在黑暗的眼皮中,爆著微血管和細胞間的煙火。緊緊的抱住自己。
這感覺像是昏迷一般,這感覺簡直像電擊,身和心都無比的自由舒暢。
終於破解了。
她沒有等電梯,緩緩的走進太平門,在十三和十二樓之間,她遇到了愷軒。
「等我?愷軒?還是…我該叫你…汶萊?」
愷軒的臉色沒有改變,只是溫秀的臉出現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妳…還是發現了。」
「所以…你總是可以偵測到我寫的病毒。」
「我…」
「我知道,你不是有心騙我的。你的網路年齡…其實一直都是十四歲,對嗎?你…希望當永遠的彼得潘…這不是說謊,對吧?」她的表情柔軟下來,「我沒有怪你…真的…」
他第一次,無所畏懼的注視著她,也許晚娘病毒毀了所有的一切,但是也摧毀了他心裡的掙扎。
「現在…」他微笑的朝天一劃,「半個世界為了妳的病毒疲於奔波,集英集團也將頹圮,這樣的結果,能夠讓妳快樂點嗎?妳成功的摧毀了所有的防護。經理…皓華?」
她微笑,令人心蕩神馳的微笑,發自內心歡欣的微笑,雖然淡得幾乎看不到。
「不,還有層防護,我還沒破解。」皓華輕輕的將手臂纏在愷軒的頸子上,吻了他。
她的體溫比常人還低。夏夜裡帶著如羊脂白玉的沁涼。
恍如身體的重量被抽離一般。在剛洗過頭髮的香味下,沁涼的手臂和雪片般的窗間月影,淡淡的,剛清洗過一切的氣味,和柔軟的唇壓著的震動。髮香,月影,女體的曲線和沁涼。
原來是…她髮間的原是玫瑰花香。
鬆開了他,回眸一笑,緩緩的離去,成功的破解了最後一道最頑強堅固的防毒。
長江一號,終究淪陷。
完成最後使命的晚娘病毒,也就此消失了蹤影,不復出現。
* * *
終於結束了。這兩個月,簡直像惡夢一般。但是愷軒還是將所有的病毒清除乾淨,寫好了新的防毒程式,雖然說,長江一號的防毒信賴度已經破產。但他還是善盡自己的義務的,將所有災難,降到最低。
盛怒的震岳將他開除了。這反而讓愷軒鬆了口氣。反正,沒有了皓華,織文也就不值得留戀。
但是邵晰居然主動又哭又鬧的跟他離婚,奔回父親的身邊,讓他覺得有些訝異。
也許這些年來,他一直以為的沒心眼的邵晰,不如他想像中的耿直和無邪。邵容已經跑到戰地當記者去了,哲平對於出版和媒體比較有興趣,彥達發瘋,皓華不知所蹤,正好身邊沒有人的時候。就會是邵晰的機會。
也好。這樣他才能沒有牽掛的,出發去做他這兩個月來,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想起自己寫過的文案:「不管妳在何處,我都能偵測到妳。晚娘病毒,只有長江一號能尋找。」
我要去找尋妳,不管妳在哪裡。
* * *
心神潰散了一下,顧客呼喚了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大夫。」她笑了,端了杯替她整型的大夫,最喜歡的拿鐵。
「好好的一張臉,現在真的變成這樣…」他咕咕噥噥起來,皓華對他笑了起來。
在她對面黝黑的落地窗,可以看見自己的臉。
那是張,平庸無奇的臉,可以走在路上,不被注意的臉。不再有人用無禮的瞠目和涎著臉的貪婪,焚燒著她的不安和恐懼。
「每次看到那樣的美女,被我弄成這樣…我乾脆去死算了…有虧整型大夫的堅持…」大夫繼續發著牢騷。
呵。我感激你,大夫。
對著倒影,微笑。
將來想愛我的人,不再因為我那惹災禍的美貌,而是我,就只是我。
她安然的在台東的小咖啡廳裡,煮著她的咖啡,搖椅上坐著她的波斯,只是皮毛變成黑色。
叮咚一聲,滿面疲倦的旅人,走進來。
打過照面,兩個人心底有點異樣。
喝了他要的礦泉水,準備再出發。但是要出門前,愷軒遲疑了一下。
那眼睛…
皓華沒有抬頭,回身去放CD。天鵝湖的音樂,緩緩的在店裡流動。
那眼睛…
沒有看著他的遲疑,不再是晚娘的皓華,靜靜的對自己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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